第19章
第19章
“什麽意思?”趙捷問。
杜譽卻默然了,像是在組織語言,不知過了多久才說:“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或者說,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吧。”
似是看出了趙捷的茫然,杜譽開始更加細致地解釋:“我一向認為,好的作品應該紮根于現實的生活,不論是戲曲還是文學。那本書太厲害,捕捉到了那個時代的一些很微妙的東西,比如社會的一些困境、一些殘酷和不公。”
他笑得眉眼彎彎:“幾百年過去,咱們現在走出來了,知道了很多歷史發展的規律和道理,可那時候的他們并不知道未來是什麽樣的。”
趙捷點頭:“因而說‘眼前無路’。”
夕陽西下之際,鮮紅的斜陽灑下光芒,照在杜譽的花白的頭發上。這天很暖和,空氣不再冰冷,讓人感到了春日将至的氣息。
還沒等趙捷從杜譽的話中回過味兒來,對方卻說了個讓他訝異無比的消息:“小趙,過陣子我就準備離開遙城了。”
如同耳邊炸響驚雷。
趙捷恍然大悟:原來杜譽願意跟他說這些真心話并不是因為對他有多少好感,而是因為即将離開這裏,心中無所顧忌罷了。
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
趙捷立刻站起身,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你要去哪?”
“去找一個我能待的地方。”
“偌大的遙城還容不下你嗎?”
“小趙,你不明白,我在這裏經歷過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杜譽的情緒看起來并沒有絲毫起伏:“傷心之地,不便久留。”
“你是說我師父?”趙捷立刻反駁:“可他已經不在人世快一年了,他将來影響不到你了。過去的事情無法改變,但是以後你可以在這裏重新創造美好的記憶呀。”
杜譽面無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你也說了,他不在人世僅僅一年而已。我的記性不至于那麽差,我還有尊嚴。”
說罷,他提着凳子走進屋,把趙捷一個人關在了外面。
年輕人徹底懵了。
趙捷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推着自行車回了家,一路上腦子裏只剩下一句疑問:
如果沒了他,只憑借如今的我,該如何在周派小生的路上繼續往前走?
杜譽并非自大之人,他從未誇大其詞,他的确是當今周派小生藝術最一流的傳人之一。甚至,即便文無第一,他也極有可能是所有師兄弟當中最像周榮璋的一個。
趙捷覺得,能遇見他,是自己這輩子作為一個周派青年演員最大的好運氣。
然而這份好運即将轉瞬即逝。
他進門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李淑茵和趙毅飯已經吃到了一半。見他進屋,李淑茵把扣在他飯碗上用以保溫的盤子拿開:“快去洗手吃飯。”
趙捷渾渾噩噩地洗幹淨手,走到飯桌邊上坐下。
他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引起了趙毅的不滿。後者想起從前因為杜譽而鬧的不愉快,瞪了他一眼:“不是去見你杜師叔了嗎?怎麽還不高興?”
趙捷回過神:“爸,咱們臨東省京劇團在全國算是不錯的單位吧?”
“當然。”趙毅困惑地望着他:“多少有真本事的老前輩都在這裏呢。”
“怎麽啦?”李淑茵皺起眉:“是不是杜譽跟你說了什麽?”
“他說他想離開遙城。”這話一出口,趙捷的鼻子有些酸,只得竭力忍着哭腔:“以後他不想在這兒幹了。”
李淑茵與趙毅對視一眼,明白了自家兒子的症結所在。
“咱們省京劇團确實不錯,可放眼全國,好單位多了去了,你總得替他想想。”李淑茵說:“他和他師父、大師兄有恩怨留在這裏,要是能換個新環境從頭開始,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就是啊。”趙毅趕忙幫腔:“你跟他才認識幾天?你壓根就不了解他以前的人生,你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麽。他有他自己的打算。”
“即便他去了別家劇團,在外他還是你的師叔,這一點再過一萬年也變不了。逢年過節你去找他,他不會不讓你進門的。”李淑茵放下筷子:“你看看他現在,三十好幾的人了,連個媳婦都沒找。他在這兒待着,心中郁結啊。”
“那他以前怎麽不走?”趙捷覺得矛盾:“他這麽喜歡唱戲,難道不應該早早另謀出路嗎?消沉了這麽多年算怎麽回事?”
“你年輕,不懂他那時的心情,更不懂人情世故。當年他不走,他和你師父的恩怨就是咱們臨東省京劇團內部的矛盾。他若是走了,無論他去哪裏,倘若你師父和那邊打聲招呼,不但他不能上臺,事情還會鬧大,對他反而更不利。”看得出來,李淑茵并不想提起那些往事。她嘆了口氣,不願再講下去。
“或許也與這次的紀念演出有關。”趙毅也沒了繼續吃飯的胃口:“可能他覺得這已經足夠告慰周榮璋老先生的在天之靈了。”
怪不得他會那樣恨師父。在那些完全看不到前途的暗無天日裏,他究竟是怎麽過來的?
趙捷知道他們說得對。這是杜譽的事情、是那人自己的人生,他的确應該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
“如果他能留下,對他是否會有好處呢?”趙捷問。
李淑茵想了一會兒:“畢竟你師父已經沒了,杜譽在遙城這邊用得上的人脈确實比在大多數地方多上許多。可他又不是傻子,至于利與弊,他自己當然會做取舍。”
“也對。”趙捷心想:他是那麽聰明、那麽精明的一個人,哪裏需要我為他操心?
“多少吃一點飯。”趙毅重新拿起筷子,給趙捷夾了幾塊肉:“吃飽了休息一會兒,跟我出去跑會兒步。你唱戲的時候偶爾氣會跟不上,是該練練。”
“就是啊。”李淑茵接上他的話:“媽知道你怎麽想的,可你不能總指望別人。俗話說得好,‘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更何況他不是你師父。你要是想當個拔尖的京劇演員,歸根到底還得靠你自己努力才行。”
“媽,我明白了。”沉默片刻後,趙捷應道。
夜晚,趙捷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跑步過後的疲憊讓他連眼皮都難以睜開,但他的大腦卻無法停止思索,這讓他感受到了一種自相矛盾的痛苦。
經過李淑茵和趙毅的勸解,趙捷想明白了很多。他知道為了專業水平的進步,自己合該盡心盡力,不能指望着旁的任何人,可他心中依然存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麽,可他就是不想讓杜譽消失在他的生命裏。
他不知道自己會為此付出什麽代價,可是年輕人想:只要我能付得起。
一夜裏他睡得極為不安穩,幾乎每隔半小時就會醒一次。第二天一早,他坐起來想了一會兒,在飯桌上留了一張字條,又騎上自行車去了杜譽的住處。
與先前毫無差別的是,那人賣早餐的攤位依然忙碌無比。行人來來往往,添了煙火氣。
趙捷站在杜譽面前,進退兩難間,一瞬間如同一百萬年一樣漫長。
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這輩子至今為止最鄭重其事的語氣說:“杜譽,你能不能別走?”
杜譽頭也沒擡,仿佛早已料到他會說這樣的話,低聲道:“要不,你給我找個正兒八經的理由?”
見趙捷不語,杜譽忽而笑了。
這會子不忙,他放下手中的活:“你不用擔心。你和你師兄都是很不錯的青年演員,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以後準能過上好日子。”
這話聽起來美妙無比,像極了此生再不相見的臨別贈言。
趙捷覺得自己不能接受。他對上對方的視線,心跳越來越快:“好日子?什麽算好日子?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這輩子呀,”杜譽細細思索着:“要是能把我全部的力氣使出來,讓更多人的人看到、喜歡上咱們周派小生的藝術,死也值了。”
聞言,趙捷的眼神深了許多。
他終于明白為什麽對自己而言,杜譽這個人會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因為純粹,因為對藝術的那顆純粹熱愛的心。
而這與他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
“我求求你了,你留下來好不好?”不知哪來的勇氣,趙捷開始放下所有臉面來懇求。
“小趙啊,你是個很好的孩子,誠懇又認真,将來肯定能越來越優秀。看在你的份上,我去參加了他們的演出,已經很給面子了。”杜譽有些無可奈何:“想讓我長期留下工作,絕對不可能。”
一路上趙捷都無精打采的。今日和往常一樣,滿大街盡是來來往往的行人,他混入其中,熱熱鬧鬧,可他偏偏就是覺出了幾分惆悵。
到了省京劇團門口,他把自行車停到車棚裏,心想:我得去找程團長,我得試一次。
然而他剛想往樓上走,看車棚的老齊卻叫住了他:“孩子,我聽說你前陣子丢了一輛自行車?”
這人看起來大約已年逾古稀,不同于杜譽那花白的頭發,他的頭上已經連一根黑絲都看不見了。
“是又怎麽樣?”趙捷停下腳步:“我的錯,沒人怪你。”
大概因為趙捷身邊年齡比他大的人除了長輩就是領導,本該跟他成為點頭之交的老齊反而讓他覺得親切,以至于願意多說幾句随性的話。
老齊點了點頭,給自己點了一顆煙,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作者有話說:
本章的讨論都是服務于故事情節和人物設定,沒有任何別的意思
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王安石《別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