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望着眼前的人,趙捷心裏忽然有了一種沖動,他很想問一句話。于是沒來得及細想,口舌唇齒趕在大腦之前執行了心的命令。

“杜譽,”他問:“你讨厭我嗎?”

杜譽一怔:“怎麽突然問這個?”

趙捷吞吞吐吐,說不出個所以然。畢竟是沖動所致,其實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明白緣由。

“我說過,你很可愛。”杜譽笑了:“我恨的人不是你。”

“可是,你恨我師父呀。”趙捷問:“我以為你會恨屋及烏,因為他而很讨厭我。”

“我恨他一個就已經很累了,何苦給自己找別的仇人?”杜譽笑眯眯地望着他,笑容看起來很禮貌:“更何況冤有頭、債有主,一碼歸一碼。”

彼時的趙捷尚不明白杜譽這意味深長的笑容裏究竟藏了什麽,只是随着對方幾句簡短的回答,他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全然信以為真。

可他依然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不讨厭就好。”他喃喃地說着,聲音低到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

“你說什麽?”杜譽沒聽清。

好在這時又有人幾個人進來了。看到趙捷和杜譽,他們紛紛打趣:“您二位來得真早。”

杜譽面上帶笑,走上前熱情地寒暄。

這年春天,省京劇團啓動了一項新的活動:在有條件的周末下午拿出兩個小時來做一些不需要太多排練的簡單演出,以供戲迷放松消遣,還能讓演員們有更多登臺歷練與提升的機會。

年輕的趙捷沒想到的是,這個活動竟然持續了幾十年,直到他退休後也沒有被取締。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最近的一周要辦京劇聯唱,杜譽被安排在倒數第二個出場,依然是唱一段《轅門射戟》。

“咱們這回要辦的活動很不錯,拉弦彈琴的師父們也有專門的表演。”周五晚上臨時加班排練,暫時沒有任務的宋同和趙捷站在一旁竊竊私語。

望着臺上聚精會神拉京胡的蔣正清,宋同壓低了聲音調侃道:“從前少見老蔣坐到臺中間呢。”

“是。”趙捷說:“我看過節目單,好像還有張阿姨的琵琶獨奏和許姨的月琴。”

“對,再過兩個就是。”

“杜師叔呢?”趙捷四處張望:“他的節目也快到了吧?”

“急什麽?至少還有半個小時。”宋同拽住他:“你來聽聽老蔣的胡琴。從前師父在世的時候常說,京劇演員的唱腔得和弦子相輔相成才行,不能總指望人家托着你。”

“你是準備學麽?”趙捷終于分出了一半的心思給他。

“我已經在學了。”宋同說:“聽說省戲曲學院辦了個周末的京胡培訓,過陣子開課,我打算陪你嫂子過去瞧幾眼。你要是想來,我幫你也報個名。”

“好啊。”趙捷頗為随和地應下:“反正我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他們坐在觀衆席的一角靜靜地看,然而好不容易等到最後,卻一直沒見杜譽的身影。

“就這麽結束了?”趙捷開始着急:“杜師叔在哪裏?”

“我也不知道。”宋同指了一下不遠處:“程團長還在那邊,要不你去問問?”

他本是随口一說,沒成想趙捷這個實誠孩子當真走了過去。

程雲禮作為一名舞臺經驗極為豐富的譚派老生演員,正在給幾個年輕人說戲。

見趙捷滿面愁容地走來,委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他以為出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故,于是趕忙放下手頭上的活,示意旁人先等等。

“怎麽了?”程雲禮關切地問。

“杜師叔的節目被取消了嗎?”趙捷說。

“就為這事?”程雲禮覺得自己好像被耍了:“沒有啊,你聽誰胡說八道?”

“那他怎麽沒來呢?”

“他今天有事,昨天就請了假,周末直接過來。”程雲禮擺了擺手:“不懂事的孩子,我忙着呢,你要是有問題,自己找他去。”

“趙捷!”剛卸完妝的李淑茵站在不遠處喊他:“走了!”

“媽,您和我爸先回去吧。”趙捷很想自己靜一靜。

面對趙捷幾乎稱得上反常的行徑,李淑茵撇了撇嘴,但看見宋同也在這裏,好像還在等着和程團長交流,便也沒多想。

重新坐回觀衆席,他輕輕閉上眼,試圖為自己開解一番心裏這莫名而來的失落。

回想着那人的面貌,趙捷覺得,每每看見杜譽,他似乎總是會産生一種奇異的感覺,就好像撥動了他靈魂最深處的顫動與渴求。

對方的俊眼修眉、布衣白發,無一讓他移得開視線。

趙捷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大概是這幾天沒休息好,以至于精神恍惚、魂不守舍。

果然,離開時走到門口,老齊瞪了一眼險些摔倒的他,恨鐵不成鋼似的:“我看你好幾天了,掉魂了呀?”

“是嘛?”趙捷不好意思地笑了:“哪有你說的那麽誇張。”

“老齊,你別管他,他從去年開始就這樣。”宋同不知什麽時候走上前,攬住趙捷的肩膀。

“誰說的?”趙捷愣了一下:“我怎麽不知道?”

“裝什麽糊塗?你忘記之前那出《狀元媒》了?”宋同笑個不停:“好啦,你嫂子喊我呢,你們聊,我先行一步。”

他沖不遠處笑意盈盈的青年女子招了招手,而後快步跑了過去。

“他說的那出戲,我有印象。”沒等趙捷做出反應,老齊忽然說:“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吧?你扮八賢王。”

趙捷故作驚訝:“沒想到啊,你年紀不小了,記性卻很好。”

老齊瞥了他一眼,對他質疑自己記憶力的行為表示不滿:“保不齊比你這丢了魂的年輕人還要好一些。”

趙捷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老齊愈發裝模作樣地逗他:“我想想,他們是怎麽說的來着?哦,對了,好多人都在誇你。”

“真的?”趙捷不信:“我怎麽不知道。”

“我幹嘛要騙你?”老齊回憶道:“你當時怎麽突然就像吃了靈丹妙藥似的開了竅呢?”

“什麽叫突然?”趙捷分外不滿:“我一直很努力的。”

“你以前只能算是中規中矩,如果能把唱腔精雕細琢一下,或許往後能走出自己的風格,就像你師父。但那次卻不一樣了。”老齊笑了:“從那之後,你越來越像杜譽。”

趙捷一下子怔住了,心想:是,他說得對。

“好端端的年輕人,心思卻這麽重。”見他久久不語,老齊笑得開懷,眼睛眯成一條縫,喃喃自語:“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你說,”趙捷偏頭問:“杜師叔今天能有什麽事?”

對他這個問題,老齊頗為詫異:“你不知道嗎?今天是杜心苓的生辰。”

“原來是這樣。”趙捷拍了拍腦袋,懊惱于自己的遲鈍:明明前陣子才聽李淑茵說過,怎麽就沒想到呢?

他從老齊手裏搶來今天的報紙,看了一眼日期:

1985年5月17日。

“又發的什麽瘋?”老齊哭笑不得。

周末吃過午飯,趙捷跟着李淑茵和趙毅一道去了劇團樓下的小型演出廳。一路上他格外沉默,直到看到熟悉的身影走進排練室,才忽然如同打了雞血一般精神滿滿起來。

“嘿。”他走到杜譽身邊,可謂歡天喜地。

“你怎麽來了?”對于他的出現,杜譽有一點詫異。

“我爸媽都要來,我自己在家裏閑着沒事。”趙捷找了一把木質的椅子坐下:“更何況,我想聽你唱。”

杜譽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裝,身板看起來清瘦而平整。在演出之前,他終于還是找時間去修剪了頭發。

事實證明,但凡杜譽肯稍微整理一下自己,他就會看起來非常令人賞心悅目,至少對趙捷來說是這樣。只是在大部分時候,他壓根沒有這方面的心思。

“你聽得還少嗎?”杜譽走到化妝鏡前,一邊檢查自己的外貌對于上舞臺來說有沒有不合适的地方,一邊調侃:“你給我的那些磁帶我還留着呢。”

果然,他只有在需要唱戲的時候才會在意自己的外表。

“不少,當然不少。”趙捷笑道:“但是多多益善。”

2022年。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趙捷住在二樓。此時天氣不錯,他開了窗戶,樓下逐漸熱鬧的人聲傳進他的耳朵,有孩童的喧鬧,也有大人們天南地北的攀談,這讓他笑得真摯而安穩。

一同坐在沙發上的林績可就沒這麽輕松了,說是如坐針氈也不為過。趙捷的話說到這裏,他早已感覺出了不對勁。

“師父啊,”他組織了一下語言,試圖詢問:“那個……”

“你想問什麽?”趙捷望向他,眼裏盡是澄澈與坦蕩。

“算了,我先不問了。”林績站起身:“時候不早了,我去買些吃的吧。”

趙捷點了點頭。

随着關門聲在身後響起,屋裏複歸靜寂。趙捷獨自坐在沙發上,抿了一口早已涼透了的清茶。

他當然知道林績想問什麽。他敢向對方說這些,便是早已做好了坦誠一切的準備。哪怕在此之前,知道這件事的人屈指可數。

不一會兒年輕人就回來了,手上提着好幾個袋子。看得出來他走得很急,縱使平素唱一大段戲也聽不出換氣的聲音,此刻他卻略微氣喘籲籲。

“師父,這是您最愛吃的包子。”林績把袋子放到茶幾上。

“難為你記得。”與對方的局促全然不同,趙捷笑得輕松無比。

林績洗了手回到客廳,卻覺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趙捷溫和目光的注視下,他終于鼓起勇氣,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所以,您和杜師叔祖其實是那樣的關系?”

趙捷盯着他,輕輕點了點頭。

如他所料,林績目瞪口呆,驚詫不已。

作者有話說: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佚名《生年不滿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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