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1985年春。

演出很短,不到兩個小時就結束了。所有的演員都回到臺上鞠躬謝幕,穿着中山裝的杜譽也在其中,就站在趙毅和李淑茵旁邊。

“走嗎?”宋同問他。

趙捷全部的心思都在臺上,以至于并沒有聽見對方的話。

宋同無奈地輕推了他一把:“小趙?”

“诶!”他猛地回過神來,側身面對宋同:“怎麽啦?”

宋同笑了:“有這麽好看嗎?”

人家問的明明是謝幕儀式,可趙捷的第一反應卻是站在臺上的杜譽。他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方才那人站在臺上的樣子,不知怎的,剎那間雙頰又紅又燙。

好在這時觀衆席的光線不好,對方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反常。

“既然這樣,那你再看一會兒吧,我先走了。”宋同雖然仍在笑,但言語間多了些關懷與憂慮。他壓低了聲音:“你要是遇上了什麽事,可以跟師兄說,別不好意思。但凡我能幫的必定義不容辭。”

直到對方走遠,趙捷才意識到,方才宋同是在擔心自己。

他難為情地揉了一把自己的頭發,把最近發生過的大事小情全都事無巨細地回想了一通,心裏愈發困惑:

老齊說得沒錯,我果然像丢了魂。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嘆了口氣,再次擡頭時猛然發現,原來答案竟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簡單又清晰。

杜譽站在不遠處,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原來在他沒意識到的時候,連謝幕的流程都已經走完了。

劇場裏的燈重新亮起,杜譽的面容在趙捷眼中清晰無比。杜譽對京劇這個行當的确是滿心熱忱,看得出來他心情極佳。

仿佛對他來說,只要還能唱戲、只要他的戲還有人願意聽,他就不會懼怕這世上的任何事。

忽然之間,趙捷的心跳得很快。明明時值溫暖的暮春,他的手心卻冒出了陣陣冷汗。

好像世界全部安靜了下來,他再也聽不見任何嘈雜,只能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

他的靈魂讓他擡起頭:你看看面前這個人,你快看一看。

“我走了。”不知過了多久,杜譽對他說。

“這就走嗎?”趙捷問。

“要不呢?”杜譽輕輕挑眉。

趙捷環顧四周,發現劇場裏空空蕩蕩,只剩了他們兩個人。

“你爸媽跟我說,他們知道你可能有些專業上的事情要問我,所以先行一步。”杜譽笑道:“可我看你一直在發呆。”

“是嗎?”趙捷的手變得像冰一樣涼。

“你趕緊回家吧。”杜譽脫了外套搭在肩上,明明頭發花白,身形與面貌卻顯得很年輕:“我也要回去了。”

趙捷忘了自己是如何出了劇場的門,又是如何走完從省京劇團到家門口的路。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吃完了晚飯,洗漱過後安安靜靜地躺在卧室的床上。

房間的窗戶和窗簾都沒有關,而燈關着,裏面的人與外面的春夜只隔了一層薄薄的紗窗。月光溫柔,晚風清涼,正是一年到頭最舒适惬意的時節。

趙捷在心裏質問:你為什麽要這樣放任自己呢?

是的,就是放任。他給自己的行為下了這樣的定義,任性卻遲鈍。

你想要真心換真心,你換得來嗎?

只怕是個傻子吧。

他的臉依然像烈火一樣發燙,而他的手卻冰涼得過分。

趙捷翻了個身,面對着雪白一片的牆。就好像這樣做能讓他真實地對面自己一般。

所謂面壁思過,大抵如此。

不錯,杜譽三十多歲了,是一個圓滑世故的人。

他八面玲珑,和自己四十多歲人到中年的父母一樣,和師父在世時一樣,一切行為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都會優先考慮是否合适得體、是否會有所損失。他早就在看不到頭的光陰歲月裏學到了如何謹言慎行,如何保全自身。

可這又怎麽樣呢?

年輕的趙捷天不怕地不怕,他想:我不是個懦夫。

我願意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想法,也願意為此負全責,承擔起所有的痛苦與快樂。

是的,我願意負責。如今的我近乎一無所有,可我願意用我剩下的後半輩子生命來負責。

這個想法一出,趙捷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立刻進行了自我否認:不行,我的命沒辦法全給他,我還有已故的師父和周派京劇藝術,還有父母雙親。

他甩了甩腦袋,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八字沒一撇的事,竟在自己的腦海中浮浮沉沉,成了一番血淋淋的模樣。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可趙捷絲毫沒有睡意。

他的感官已經很疲累了,可他的大腦偏偏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宛如一個局外人,條分縷析地剖開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

坦誠地講,被杜譽吸引這件事對他來說其實不能算意料之外,但趙捷一時間無法接受。

我當然可以崇敬他、愛戴他、尊重他。他在藝術上是如此優秀,既不乏與生俱來的天賦,又不缺後天孜孜不倦的熱愛與上下求索。

可我為什麽會試圖選擇一種最不體面的方式接近他?

令趙捷最不解的是,這竟全然出自本能。

趙捷發現自己果然是過于年輕了,連本應該最了解的自己的想法都看不透,遑論揣摩別人的心思。

第二天早晨,他五點多就起來洗漱。

趙毅在驚訝過後盯着他眼下的兩片烏青,難以置信地向他确認:“小夥子,你昨天該不會一夜沒睡吧?”

“是。”趙捷不好意思地笑了,毫無底氣地說:“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

剛出卧室門的李淑茵聽見他這句話,朦胧的睡意瞬間蕩然無存:“這是怎麽了?總不能是因為這周末的演出。”

在第二次的小劇場,他就要上臺表演了。

“或許吧,我大概是有點兒緊張了。”趙捷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表示認同。

可這實在是個過于拙劣的借口。

聽了這話,李淑茵瞪了他一眼:“胡說什麽?之前那麽多大場合你都沒緊張過,偏偏為這次的小劇場慌了神?糊弄誰呢?”

趙捷自知理虧,生怕說多錯多,不敢再說話。

李淑茵嘆了口氣,開始語重心長地規勸:“在這個社會上,常言說親兄弟都要明算賬。除了父母,少有人真心盼着你好呀。你的事不跟父母說、不跟你最親近的人說,還想跟誰說?”

身為年輕人,趙捷聽到這種話,第一反應卻是不舒服。

見他如此表情,李淑茵嘆了口氣:“算啦,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明白這些幹嘛?”沉默了許久的趙毅突然說話了:“人情世故、世态炎涼、爾虞我詐,難道還是什麽好事嗎?”

“別理你爸爸。”李淑茵無奈地笑了:“他昨天晚上受了點兒刺激。”

“怎麽了?”對方越這麽說,趙捷越是好奇。

他終于能把注意力從自己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中抽離出來,關心一下身邊其他人的事,倒像是一種暫時的解脫。

“他老家的親戚打電話來,說要翻蓋新屋,手頭上緊,想借點兒錢。”李淑茵解釋道。

“這有什麽可難為的?”趙捷不明白:“咱們家暫時用不到多少錢吧?給別人救急不好嗎?”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麽?”趙毅穿上外套,沒好氣地說:“我出去買飯。”

“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借錢了。”趙毅出門後,李淑茵說:“那些人哪裏是缺錢用?就是瞧見你爸爸這些年工作幹得挺順利,眼紅而已,占不到好處就覺得吃虧。”

她挽起自己的頭發,不知是在對趙捷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人都是這樣,恨你有,笑你無。”

趙捷終于明白,原來今天早晨自家父母稍顯莫名的感嘆不止是因為自己。

“人都是這樣?”他重複了一遍李淑茵的話。

“對,沒有一個例外。人性裏本來就帶着自私、冷漠、固執和偏激。”李淑茵梳好了頭發:“所以古人說過:‘防人之心不可無’。”

趙捷覺得這話很耳熟,忽然想起杜譽也曾提及。他疑惑地想:難道歷經過世事的人都會這樣認為嗎?

不過他敏銳地體察到了對方話裏的落寞與失望,故而試圖說些什麽以表寬慰:“媽,你太悲觀了,不能總想着這些。人和人之間還是有好的一面的。”

李淑茵笑了,笑意很複雜,似是既因自家兒子的懂事和成長感到欣慰和自豪,又為自己作為家長竟然需要晚輩來寬慰而深感自責、愧疚和不悅。

“行啦,去把碗筷都拿出來,你爸就快買飯回來了。”李淑茵指了一下廚房。

這件小事過去,趙捷的心思難免又回到了杜譽身上。

驟然明晰了自己的意圖,他并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輕松和坦蕩,反而覺得身上背了幾千斤的大山,舉步維艱,前路茫茫。

心中裝了事,就連平時極愛吃的油條和豆漿都變得索然無味。

“小心點兒!”趙毅眼疾手快,扶住了趙捷面前險些倒下的碗,那碗裏還有小半碗的豆漿。

“都怪我。我昨天沒睡好,到現在也迷迷糊糊的。”趙捷十分難為情。

趙毅被他氣得不輕,恨鐵不成鋼似的:“不缺吃不缺穿,有什麽問題能讓你煩成這樣?就這點兒出息。”

“爸,我錯了。”趙捷誠懇地道了歉。

“快吃,吃完了趕緊上班去。”李淑茵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說:

卑微作者碎碎念:最近看MBTI,感覺像趙捷這樣格外專注自己的思想世界、共情能力強、深情又專情的理想主義者應該是nf人吧(我也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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