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趙捷看着他,沒來由的想起了數月前的冬夜。彼時年邁的老齊拖着一條半廢的腿,走進簡陋的屋裏質問:“你師父從上海回到遙城是為了什麽?你比我清楚。”

情真意切,險些老淚縱橫。

想着方才杜譽的話,漸漸冷靜下來的趙捷開始明白了些許,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但不全是為了杜譽。

他試探地問:“當年師祖是不是很希望他的家鄉遙城能出一個頂尖的周派小生呀?”

杜譽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難免一愣。

誰都知道,這樣的願望已經超過了對權錢名利的追求,更接近于對永恒的渴望。周榮璋早年的大半輩子風光無兩,可他并不滿足于此,他想讓他的藝術不斷傳續下去,千千萬萬代。

尤其是從自己的來時路。

人總是自不量力,試圖挑戰時間的力量與世界的規律。

“你已經很厲害了。但是如果你在擔心後繼無人,請你一定要放心。”趙捷真誠地說:“我會盡我所能,我相信我師兄也一樣。這件事與我的個人感情無關,我不會因為你不接受我就在工作上一蹶不振。”

他終于笑了出來:“京劇是我畢生所愛、畢生所求。想來這樣的心情你是最懂的。”

杜譽說不出話。

他之所以來到這裏,除了擔心作為年輕演員、作為周派小生好苗子的趙捷會因此出事,還存了些私心。

他想試探對方,想看看這個年輕人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是不是存心要惡心他、利用他、乃至于陷害他。

可結果令他大失所望。

趙捷的真心實意宛如一面一塵不染的鏡子,明明白白地照出了他猜疑與算計的醜惡嘴臉。

他惶然地垂下眼簾:人怎麽能變成我這樣呢?

“你之前說你覺得我有用,也是這個原因吧?”趙捷問。

杜譽依然沉默。

“小杜,”李淑茵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大熱天的,一直在這裏站着幹嘛?快來家裏喝杯茶。”

她快步走近,拽住趙捷的衣袖:“你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怎麽能讓你師叔在樓底下站這麽久?”

“嫂子,不用了,謝謝您的好意。”杜譽擺出一副笑臉:“我就是路過這邊,順便來和小趙說幾句話。我等會兒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趙捷癡癡地盯着他的背影。

“他跟你說了什麽?”待到杜譽走遠,李淑茵低聲問。

“沒什麽,就是關于舞臺表演技巧的問題。”趙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了個謊。

李淑茵顯然不信:“你們兩個是不是鬧別扭了?”

“沒有。”趙捷不着痕跡地躲開了李淑茵的手:“媽,您和我爸多慮了。”

就在趙捷覺得日子流水一樣過去的時候,最讓他厭煩的事情之一又一次找上了門。

周五下午下班回了家,勞累了一周的趙捷本以為能好好休息一晚,沒成想剛一開門,卻看到自家客廳的沙發上除了他父母,還坐了幾個他從沒見過的人。

“趙捷,快過來。”趙毅從沙發上站起身:“跟你伯伯大娘打個招呼。”

他不明所以,但還是禮貌地問了個好。

“這是你袁伯伯和陳大娘,今天上午剛從老家過來。”李淑茵熱情地介紹:“這是你小容妹妹,今年六月從S大中文系畢業,分到了咱們的遙城市的文化局工作,正好負責戲曲藝術發展這一塊兒。你們倆肯定有不少共同語言。”

“小時候你們在老家見過面。”袁伯伯和李淑茵一樣自來熟,他把小容拽到跟前,笑着調侃趙捷和自家女兒:“不過你們大概都不記得了。”

趙捷明白了他們想幹什麽。尚未精通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輕人無法很好地隐藏自己的不悅,當着客人們的面,他的臉瞬間冷了下來。

“快來吃飯吧。”趙毅笑着招呼。

飯桌上趙捷一直埋頭吃飯,只在別人喊了他名字的時候有所回應。飯菜很豐盛,趙捷看到了杜譽一直惦記的糖醋鯉魚和把子肉。這兩道菜即便是趙捷自己平時也不常能吃到。

“他比小容大一歲,工作一年了。”李淑茵介紹道:“和我們兩口子一樣,在臨東省京劇團做正式演員。”

“你妹妹大學的時候就對戲文非常感興趣,還給省裏的報社投過稿。”袁伯伯應和說:“是不是啊,小容?”

女孩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她同樣不愛說話,性格沉靜得很。又或者她與趙捷一樣,只是覺得話不投機半句多。

度日如年的飯局終于結束,送走了客人,李淑茵笑得心滿意足:“兒子,你覺得小容這姑娘怎麽樣?”

“媽,人家能不能看得上我還得兩說,你未免太着急了吧?”趙捷面無表情:“說不定她想找個懂文學的,不想找我這個唱戲的。”

“我和她爸爸認識了好幾十年,算是知根知底的故交。”趙毅說:“好好珍惜,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這話讓趙捷愈發憤怒。他沒好氣地說:“你們到底是想讓我相親,還是想給老家的豬配種?”

“怎麽說話呢?”趙毅被他惹惱了,氣得直接扔下掃帚:“真是不知好歹。”

“前兩天我可聽說你嫂子懷孕了。”李淑茵迅速收拾着飯桌:“你宋師兄只比你大一歲,再過幾個月人家就要當爸爸。你不着急?”

“他是他,我是我。就算他馬上要當爺爺、當太爺爺、當老祖宗,跟我又有什麽關系?”趙捷反駁說:“爸,媽,你們如果想讓我見什麽人,或者打算做一些關于我的事情,能不能先問一下我的意見?”

“我們還不了解你?這事要是提前跟你說,你肯定不樂意。”李淑茵推了趙毅一把,示意他去洗碗。

“既然知道我不情願,為什麽還要這樣做?”趙捷攔住即将進廚房的趙毅:“老實說,你們是不是很想要我師兄那樣的人做兒子?”

李淑茵和趙毅都愣住了。

的确,宋同的生活一直按部就班、積極上進,不論讀書工作還是娶妻生子。與趙捷相比,他分明更能滿足他們對兒子的期待。

二人表情的微妙變化都被趙捷看在眼裏。

他拿起抹布:“對不起,想也沒用。我不是他,我也變不成他。”

整整一個晚上,三口人再也沒了旁的交流。

排練、演出、學習、練功。往後的幾周,趙捷把自己的生活填得滿滿當當,一旦閑暇下來就去團裏翻過去的老資料。

他覺得杜譽說得沒錯,許多事的确不應該多想。

又是一個周五下午,杜譽主動找到他:“你跟我走。”

“好。”趙捷應得爽快:“去哪?”

“臨時通知,我明天晚上要在合肥做交流演出,程團長批準可以帶一個青年演員去,作為觀摩學習。”

“你要帶我去?”面對這顯然的事實,趙捷卻不敢相信。

“你不想?”杜譽故意逗他似的。

“怎麽可能?”趙捷趕忙應下,生怕多一秒對方就會反悔:“什麽時候出發?”

“今晚的火車。加上來回路上的時間,總共三天行程。”

“我馬上收拾東西。”趙捷皺起眉:“不過我得先去跟我師兄道個歉,之前說好了周末的時候要一塊兒去聽京胡的課,我恐怕要爽約了。”

“不想和你爸媽說一聲?”杜譽問。

趙捷心有不悅:“如果他們在家,那正好。如果不在,等到了火車站打個電話解釋一下就行。”

“那怎麽成?”見他氣鼓鼓地耍性子,杜譽覺得很有趣:“他們一定會認為是我不懷好意,把他們的寶貝兒子拐跑了。”

趙捷心想:最先有非分之想的人明明是我,要說也是我拐走了你。

“你先回一趟家吧,兩個小時後劇場門口見。”杜譽指了一下省京劇團小劇場的方向:“咱們一起去火車站。”

“好。”

回到家後趙捷急匆匆地進了自己房間,話都不說一句,直接打開衣櫃把背包拿出來。

“你做什麽?”李淑茵吓了一跳。

“杜譽說他這周末要去外地演出,可以帶着我。”趙捷頭也不擡。

“是嗎?”對這突如其來的工作安排,李淑茵稍顯訝異。

“你們要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問他。”趙捷往包裏塞了幾件随身的衣服,想着合肥在南邊,大概不會冷到哪裏去,就沒帶厚外套。

李淑茵當然不會再打電話:倘若不是沒辦法,她自然想着家醜不可外揚。自己家裏兩代人之間的矛盾沒必要總讓一個外人插手。

“路上小心一點。”最終她只說出這一句話。

趙捷去和宋同見了一面。由于他從前沒有出差的經驗,等到了劇場門口他才發現這次去的人比他想象中多,加起來有五個。

杜譽走到他身邊,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拿着一份當天的報紙:“走吧。”

在站臺等車的過程實在過于無聊,趙捷想找一些話題,但又不知該說什麽。

“那個,”他能力有限,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合适的問話:“你是不是去過很多地方呀?”

“還好。”杜譽的目光從報紙移向趙捷:“我小時候經常跟我媽出去。她要去外地演出,家裏沒人照看,只能把我帶着。”

趙捷回想了一下最近補過的“功課”,贊同地點了點頭:“我看過以前的報紙,杜老師那會兒确實很忙。”

“是麽?”杜譽輕輕笑了:“沒想到你會對二十年前的老報紙有興趣。”

“你去過哪裏?”趙捷問。

“北京、太原、石家莊、天津,都去過。後來我跟着師父生活,他總帶我去南方的南京、杭州、上海,還随團去過一次香港。”

“你去過東北嗎?”趙捷問:“我小時候喜歡讀《林海雪原》,一直想去,但是一直沒找到機會。”

“去過沈陽,我有師兄在那邊工作。”

風雪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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