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趙捷思忖了一會兒,心道:在他允許的情況下對他好、陪他做一些事,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
從那一刻開始趙捷才真切地感受到,原來自己是一個有底線的人。
不止在壞的方面有底線,在好的方面也一樣。又或者二者其實是一體兩面,難以分割。
他無奈地想:像我這種人,是不是永遠做不出傷人的事情?
大概如此吧。
然而後來趙捷才意識到,這其實是他的幸運。
他當時讨厭的所有來自父母的管束反而是他的保護罩,成全了他童年與少年時代的溫飽與任性、乃至他不常顯露出來的青年人的輕狂。
人是社會關系的産物。沒有李淑茵和趙毅、沒有在戲校和省京劇團的那些春秋日夜,就沒有今天的趙捷。
直到遇見杜譽,他才開始接觸罩子外面的世界。沒有杜譽,也不會有後來的趙捷。
杜譽倒了兩杯茶,把其中一杯遞給他:“來喝一點吧。”
趙捷接過茶杯喝了幾口:“老齊呢?師祖過世的時候他在哪裏?”
“在外地。”杜譽頭也沒擡:“等他回到遙城,腿瘸了一條,師父也已經下葬三年了。他拒絕返聘,也拒絕回家休養,每天非要坐在那裏曬太陽看車棚,分文不取,軟硬不吃,誰來勸都沒用。又過了三年,我就離職了。”
“抱歉。”趙捷在心中罵自己:以後務必別再問這些不合時宜的話了。
“你不需要這麽客氣,更不需要小心翼翼。”杜譽給他茶杯裏添上水:“這樣很沒意思。”
趙捷重新攥住茶杯,垂下眼簾。
正當這時敲門聲響起:“小杜,你過來一下。”
“好嘞。”杜譽轉身出了門,留下趙捷一個人在房間裏愣神。
他懊惱地想:我怎麽總是這樣沒用。
午後的陽光和煦而溫暖,但趙捷的心卻涼得徹底,仿佛綁了一塊大石頭,不住地往下墜落。
從最小的小事做起吧。他這般自我寬慰。
思慮至此,趙捷突然想起,杜譽好像已經很久沒抽煙了。
他心中驟然盡是按捺不住的欣喜:他會聽進去我的話,這是不是意味着對他來說我并不是一個全然無關緊要的人?
趙捷以前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這樣“喜怒無常”,傷心和高興的變化竟然只在一念之間。由此他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常常是苦多于甜,像是一場自己和自己過不去的苦修。
只要對方高興,苦也是甜的。
離上臺還有幾個小時,杜譽坐在後臺化妝間的角落翻看自己從前的筆記。
這些記錄有年頭了,上面幾乎都是當初周榮璋對他的教誨,還有些他自己零星的體悟。他看得入神,身邊人來來往往也全不在意。
房間從喧鬧變得安靜,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了人聲。杜譽回過神來,知道是自己的同事們吃了晚飯回來。
他合上筆記本,想着自己也該去吃一頓飯。然而下一秒,一份盒飯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杜譽順着拿盒飯的手擡眼望去,瞧見了他意料之中的面容。
“我不需要。”他賭氣似的推開趙捷。
“多少吃一點吧,這孩子從中午就開始擔心你。”在一旁喝水的蔣正清看不下去了:“你該多多保重你自己的身體才是。就算不為了自己,也得為了關心你的人啊。”
“是嗎?”杜譽看的卻是身邊的年輕人。
趙捷“嗯”了一聲,把盒飯放到了桌子上:“時間很充裕。”
他當然知道杜譽不想吃飯絕不是因為來不及,或許是習慣使然,又或許的确沒這個心情,但他更知道倘若把這些猜測說出來,對方必然會立刻把自己趕出去。
趙捷覺得杜譽對他來說就像一塊磨刀石,讓他這個從前向來不懂察言觀色為何物年輕人不得不學會了細心地揣摩他人的心思,并不斷地思考應當如何作出最正确、最有效的反應。
這讓他痛苦又幸福、悲哀又快樂,讓他不得不迅速成長成熟起來。
杜譽終于接過了盒飯和一次性筷子,結束了這場短暫的“僵持”。
“謝謝。”他說。
“這才對嘛。”老蔣笑着看向他。
杜譽沒有太多的時間與趙捷攀談,因為吃過晚飯他就要開始化妝。趙捷在旁邊給他打下手,看着他畫眉毛、上油彩、勒頭帶。
花白的頭發再一次被擋住,清秀且不乏棱角的面容有了濃重的顏色。精氣神重新回到了杜譽的臉上,疲倦被人為地在表面上一掃而空。
今天要演一出《飛虎山》。這出戲雖是許多人演過的老戲,但對趙捷意義非凡,正是他許多年前第一次聽到的杜譽的錄音。
對于上場前的準備,杜譽娴熟無比,很快他就變成了戲臺上意氣風發的李存孝。
“我記得你給我的那些磁帶裏面有這一出。”整理好一切裝束,對着鏡子端詳許久,确定沒問題之後杜譽突然說。
趙捷一愕:“我還以為你不會仔細看。”
“那張磁帶是裏面最舊的,你應該聽了許多遍吧?”
“是,我非常喜歡聽。”趙捷說:“我家裏還有很多老照片,其中一張是你和我爸演完這出之後在後臺拍的。”
“和趙哥的合作嗎?許多年前的事了。”杜譽回憶道:“好像是在……”
“1977年,八年前。”趙捷接過他的話:“我記得清楚。”
“既然喜歡,等會兒就認真聽、認真看。”杜譽和其他演員一道走出去,給趙捷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之前在臨東省京劇團的小劇場演出時,杜譽在臺上演,趙捷往往坐在臺下的觀衆席。可是這天他望着杜譽的背影,很想離得更近一些,于是他跟随着衆人走到了上臺的位置。
“你怎麽來了?”合肥當地京劇團的演員以為他是來找杜譽的,伸手給他指了一下:“在前面呢。”
聽見聲音,杜譽回頭看見了他:“有事嗎?”
趙捷走上前搖了搖頭:“我想在這裏。”他怕杜譽趕他走,立刻補充說:“我站在邊上,保證不影響任何人。”
主持人的話音落下,演員即将上場,杜譽沒心思與他較真:“你安靜一點,別破壞舞臺效果。”
趙捷連連點頭:“一定。”
不過他沒想到,正是從那時起,他養成了站在舞臺側面看杜譽的習慣。這個習慣一直延續了十多年,直到杜譽再也上不了舞臺。
這出戲暢快又熱鬧,流水板一氣呵成,引得臺下紛紛叫好。
趙捷情不自禁地開始模仿起來,從唱腔到身段,從雲手到臺步。他想:所謂學習,何嘗不是個從模仿開始的過程?
回憶着磁帶裏的聲音,趙捷發現,這麽多年過去,杜譽的唱法有了細微的變化。
他的咬字愈發精準、吐字愈發清晰,顯得更加老練、更加游刃有餘。他表演的尺寸更加松弛,與從前相比少了匠氣、多了自如,這讓他看起來是個名副其實的舞臺經驗豐富的演員。
趙捷難以想象,在他久久闊別舞臺的那段時間裏,他究竟是怎麽生活、怎麽練習的。他那時連一個能說幾句話的人都沒有,可臺上的本事卻半分沒丢掉。
第二天上午他們去包公園玩了一圈,看了園子裏郁郁蔥蔥的綠竹。大概是真的累了,回程的火車上,杜譽一直在睡覺,直到下車時趙捷叫醒他。
“我回家了。”站在火車站擁擠的人群中,趙捷提着自己的行李:“杜譽,明天見。”
“小趙。”杜譽喊住他。
趙捷停下腳步轉過身,疑惑地望着對方。他不知道在這本該行色匆匆的時刻會聽到什麽話。
杜譽走上前,盯了他片刻:“這世上有很多人壓根不配稱為人,他們嘴上說得比誰都好聽,心裏想的、手上做的卻盡是些蠅營狗茍、黨同伐異的腌臜事情。”
他一字一句地說,話語混在嘈雜的人聲裏,卻清晰無比:“你是我遇見的為數不多的例外。”
趙捷怔在了原地,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經說過的,覺得杜譽和旁人都不一樣。
原來杜譽對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他問。
“字面意思。”杜譽聳了聳肩膀:“快走吧,你爸媽肯定在家裏等你呢。”
很久之後趙捷回想起1985年的那段光陰,才發現其實那會兒杜譽已經動心了。後來的他很确定這件事,只是當時的自己毫不知情。
那時他實在是太過年輕,平白蹉跎了好光陰。
因為不知,還弄得分外委屈,每每想來竟是全然沒必要。
下了公交車沒等上樓,趙捷遠遠地看到了閑坐着曬太陽的老齊。
他主動走上前打了個招呼。
“剛從合肥回來吧?”見他拎着行李,老齊寒暄道。
“是。”趙捷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老齊打量了他一會兒:“你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趙捷垂下頭,在心裏默默對他的明知故問表示不滿:“你說得對,這不是一條好走的路,我是該受辱受挫。”
“我就知道。”老齊緩步走近:“年輕人,別灰心。他現在還肯讓你和他一起出去,就說明他沒有當真生你的氣。”
“真的嗎?”趙捷又驚又喜。然而想起杜譽曾經說的話,他複歸沮喪:“可我只是在傳承周派小生藝術這方面對他有那麽一點用而已,沒什麽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