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杜譽對自己的穿着毫不在意,穿得往往極為簡單,但他從未以邋遢的面目示人。趙捷後來聽老齊說,哪怕是在最落魄的時候,杜譽的上衣和褲子都打了補丁,但從沒見他衣服髒過。
趙捷以前曾覺得杜譽和杜心苓并不相像,由此他才知道,這兩個人原是一樣的體面又傲氣。
“小師叔。”親吻的間隙,趙捷喃喃喚道。
“別叫師叔。”杜譽皺起眉,在這樣親近的時候,他并不喜歡這個稱呼:“我沒有名字嗎?”
趙捷這會兒意亂情迷腦子短路,愣是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杜譽。”
被喚這人笑了,緩緩松開了趙捷。
“年輕就是好啊,天不怕地不怕的,做事肆無忌憚。”趙捷還在滿懷欣喜地回味方才的吻,杜譽卻已經開始打量他:“你就知道你喜歡我、想和我在一塊兒。假如我答應了你,然後呢?”
“然後?”趙捷的腦子仍處在混沌之中:“什麽然後?”
“以後怎麽辦?”杜譽依然輕松自得,伸手指了一下桌上的袋子:“別的暫且不說,我這邊沒什麽牽挂,可你不一樣,你要怎麽面對生養你的父母?”
這句話宛如一道驚雷,硬生生逼醒了前一秒還沉浸在愛情美夢中的年輕人。
趙捷想:老齊說得對,他三十好幾的人了,我玩不過他。
看到趙捷的表情,杜譽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他笑得愈發開懷,仿佛對這一切早已了然于胸:“行啦,回去仔細想想吧。你活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時候不能任性。”
明擺着是要對方知難而退。
然而趙捷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
杜譽并沒有把手抽出來,盡管這對他來說再容易不過。他淡淡地說:“小趙,你考慮清楚後果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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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
杜譽不信:“你怎麽考慮的?說來聽聽。”
趙捷滿腦子只有當初老齊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他重複道:“受辱受挫都在後頭。”
“值得嗎?”杜譽問。
“什麽?”趙捷一時迷茫。
“你說你想讓我跟你在一塊兒、給你幸福。為了這個你要受辱受挫,你當真覺得值得、覺得劃算?”杜譽解釋說。
說來奇怪,此時的趙捷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稚氣未脫的青年人,但他卻篤定地覺得這就是他要的關于生活的幸福。
人若是想得到什麽,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個道理他明白。
“值。但是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麽你大概都不會信,而且我一時半會兒也沒有機會用行動證明我說的話。倘若你懷疑我、不信我,合理合法。”
“所以?”
“我想求你給我一個機會。”
杜譽并沒有給他明确的答複:“快回家吧。”
“你又要把我打發走。”這話趙捷從他這裏聽了許多遍。
“你不回家,還想怎麽樣?”杜譽望着他,眼裏盡是戲谑的笑意。
趙捷心裏賭氣,無奈地站起來,準備離去。
“我聽說團裏過陣子準備貼一出戲?”杜譽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是。”趙捷在門邊停下腳步,卻并沒有轉身:“《霸王別姬》,我爸和我媽都上。”
杜譽點頭道:“挺好的,這戲大夥兒都愛看,我也去瞧瞧。”
趙捷想嘆氣,但心裏的一點小驕傲又讓他不想在對方面前這般模樣。他怔了片刻,推門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說好了,你可要來。”
正月初八那天杜譽如約而至。彼時要上場的演員和文武場的師傅們都在後臺準備,趙捷無事可做,站在小劇場門口和老齊聊天。
“我杜師叔說他今天會來。”趙捷微微皺眉:“你說他真能來嗎?”
“他這人最是認真。平白無故的,他沒理由對你言而無信。”面對他近乎杞人憂天的擔心,老齊笑得合不攏嘴。
果然,開場前杜譽準時出現。
趙捷本能地想在人前喊他“小師叔”,可話到嘴邊他忽然想起半個多月前杜譽曾不許他這樣稱呼,連帶着那個意料之外的吻一同順理成章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趙捷的臉紅了。
“小杜,你來啦。”老齊笑眯眯地與他寒暄。
杜譽“嗯”了一聲,瞥了趙捷一眼:“在這兒站着幹嘛?”
“在等你。”趙捷如實說。
“我這不是來了嗎?”杜譽并不想在老齊面前顯得失态,于是招呼着趙捷一起走進去。
趙捷随着人群往裏走,忽地就想起了去年的大年初八。那天辦的是周榮璋老先生的紀念演出,他坐在臺下望着臺上的杜譽,淚流滿面。
整整一年過去,發生了很多事,趙捷的心情起起伏伏,少有安寧的時候。但他樂在其中,似飲鸩止渴、甘之如饴。
“想什麽呢?”見他一直不說話,杜譽問。
“想你。”這話一出口,趙捷瞬間覺得有些不妥,趕忙解釋道:“在想你去年過年那會兒站在臺上的樣子,扮相好看,演得也極好。”
杜譽卻沒搭話,接着問:“這個年過得怎麽樣?”
這話讓趙捷很是欣喜,他覺得終于找到了向杜譽訴苦的機會:“不好。”
“怎麽了?”杜譽饒有興趣地看着他。
“還能怎麽?被我爸媽催着相親結婚呗。”趙捷緩步往前走,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杜譽笑而不語。
他這般反應果然讓趙捷十分惱怒:“我知道你又要勸我,但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快到演出的時間,劇場裏的燈熄了,年輕人的一雙眼睛卻在黑夜裏熠熠閃光似的:“你總是說婚姻不是為了愛情,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理解的婚姻是什麽?”
二人找了個無人的邊角位置落座。杜譽思忖了一會兒:“婚姻是一種財産關系,一種維系生活的方式,是一種制度和契約。很多相愛的人并沒有結婚,很多結婚的人也并不相愛,但只要走進婚姻,就會涉及私有財産分割和繼承的資格。”
“好吧,你說得對。”趙捷彼時并未細想他為何會這樣認為,只是心情沉重:“所以你是不是因為我不能和你有婚姻才拒絕我?”
“你有完沒完?”杜譽雖然這樣說,但他的語氣很輕松,甚至帶了些許無奈的笑意。
“你就不能有一點點危機感嗎?”趙捷假裝很認真地吓唬對方:“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說不定哪天我頂不住父母的壓力,真的為了所謂的利益去和一個壓根沒有感情的人結婚了呢。你千萬別後悔。”
“祝你幸福。”杜譽的笑意未減分毫。
“喂!”趙捷終于忍無可忍、氣急敗壞。他站起身:“我就這麽不值得嗎?”
杜譽偏頭看着他,伸手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坐下,別擋着別人。”
趙捷又氣又苦悶,雖然依言重新坐了下來,但足足幾十分鐘沒和杜譽說話。但正是這幾十分鐘的時間,讓他得以細細考量一二。
冷靜下來後趙捷開始反省:我到底在生什麽氣?
氣他不喜歡我嗎?一開始趙捷的确是這樣想,但他漸漸的發覺不對勁。
他想:倘若杜譽真的半點兒都不喜歡我,我何必這樣久久地糾纏着他?他明明對我好,卻又不承認自己的善良;明明在拒絕我,卻又不肯告訴我真正的原因。如此,我才無論如何都放不下、走不出。
他這樣擰巴,折磨的人反而是我。
趙捷越想越氣。他側身看向身邊這人,對方卻對他洶湧的心緒毫無知覺。
覺察到了他的眼神,杜譽湊近了說:“認真看。你父母的戲多好啊。”
望着臺上的人,他感嘆道:“不論是我媽還是我師父,他們當年都在反複告誡我,京劇是前人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氣節風骨全在裏頭,要把它傳下去。”
“你說得對。”趙捷委屈巴巴地說:“你心裏只惦記着戲,顯得多麽坦蕩高尚、光風霁月、專心致志似的,像個一塵不染的神仙。而那些見不得人的、自私自利的心思,竟然全都是我的。”
杜譽笑得無奈。
趙捷看着他的模樣,只見舞臺上的光照亮了他半張臉。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年輕人想起了頭一次見到杜譽的時候。那天早晨三十歲出頭的年輕男人站在巷子裏忙碌着,忙了一身的煙火氣。
趙捷想,杜譽這個人雖在俗世,心卻好像常常在世俗之外。像什麽呢?就像死過一遭、四大皆空,才常常有一副谪仙人的做派。
但趙捷知道,杜譽其實還沒到生無可戀的地步,他在世上還有牽挂和願望。
年輕人氣惱極了,重新向身側望去,正對上杜譽瞧他的視線。他本能地低下頭,不敢再看。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裏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擡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李淑茵作為梅派青衣溫婉的唱腔自臺上傳來,把趙捷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待他回過神來,他發現杜譽依然在看他。
趙捷心頭一顫。
許多年後回想起這一天的晚上,趙捷仍會覺得無比動容。
那時杜譽已經不在人世數年,在趙捷去早已退休的父母家中探望的時候李淑茵曾試探地詢問:“他都走了這麽多年了,你就沒考慮過再找一個?”
“我倒是無所謂。這些年我想開了,人吶,還是得順其自然。你有你的人生,你是該成為你自己。無論你變成什麽樣,你永遠是我的兒子,這一點不會變。”她看了一眼趙毅黑着的臉,嘆了口氣:
“至于你爸,我和他認真商量過了,你就算再找一個男的,我們也認了,至少你能有個過日子的伴呀。”
趙捷一愣,完全沒想到李淑茵會說這樣的話。
作者有話說: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李商隐《無題·重帏深下莫愁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