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他轉頭望向趙毅,只見那人雖然依舊面無表情,但似乎有些僵持了太久的東西已然開始松動。

趙捷覺得鼻子有點酸。

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

他平複了一下心緒,無比認真地回應道:“媽,我特別感謝您和我爸,真的。可是您說我癡也好,說我傻也罷,我這輩子在感情上絕對不可能再接受別的任何人了。我只有他一個。”

他清了清嗓子:“二十多年前我就已經下定了決心,我要和杜譽好一輩子,他答應了。現在他的一輩子過完了,可我的還沒有。我不能因為他比我早走了這許多年,就對我自己食言。”

随着他話音落下,“砰”的一聲響起,趙毅又當着他的面摔了一個茶杯以洩氣憤:“他這個作孽的早早死了,難道你也不想活了嗎?”

“爸,我不會的。”趙捷低着頭認真說:“我愛他,我不會再找別人,但我不會随他去了。”

“你啊,真是個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倔強東西。”李淑茵哽咽着說:“不知道随了誰。”

趙捷閉上眼,竭力忍住淚水,滿心卻只有一句:

惟将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說不出,想不得,又忘不掉。

末了,趙捷睜開一雙眼睛望向窗外,喃喃道:“我會好好活着。”

早在1986年的年初,趙捷就是這樣下定了決心。

年輕人在心中對自己起誓:只要他對我能有一絲一毫的真心,我這份心意這輩子就絕對不會再給旁的任何人。

這次是杜譽錯開了視線,重新看向臺上,臉上瞧不出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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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結束後,杜譽說:“你去找你父母吧,我先走了。”

趙捷一反常态地沒有應允也沒有反駁,而是愣愣地坐在原地。

杜譽嘆了口氣,起身離開。然而出了劇場大門沒多久,忽然有人在身後叫住了他。

“你等等!”趙捷喊道。

杜譽回過頭,只見對方向自己跑來,神情嚴肅,一副凜然的樣子。

事實上這對趙捷來說的确不容易,說是用盡了二十餘年積攢的勇氣也不為過。

“你也是喜歡我的吧?”趙捷沒有多廢話,走近之後輕聲問。

“何以見得?”杜譽輕輕挑眉。

趙捷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處靜寂無人的地方,雙手按住他的肩,用力吻了過去。

杜譽很配合他,并且在不知不覺間反客為主。

待到兩人都氣喘籲籲,趙捷才松開對方。他靠牆站着,緩了一會兒之後笑出了聲。

“如果你不喜歡我,為什麽不把我推開呢?明明再容易不過。”趙捷問。

杜譽沒理他,伸手理了一下自己被他弄皺的外衣,洋洋灑灑地走出了巷子。

“喂!”趙捷急了,站在後面喊他:“你給我個準話!”

杜譽并沒有回頭,而是沖他打了個響指。

趙捷一路小跑追上他:“你要去哪?”

“回家。”杜譽的語氣中帶着笑意。

趙捷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你不回家麽?”杜譽放慢了腳步:“你父母會擔心的。”

“他們瞧不見我,知道我肯定是去找你了。”趙捷對此胸有成竹:“否則你以為小年那天我為什麽要給你送吃的?”

杜譽看着他的神色愈發複雜。

“你別誤會,我從沒告訴過他們我喜歡你,他們以為我只是像小時候一樣特別崇拜你而已。”趙捷趕忙解釋:“我媽還覺得你對我非常照顧呢。”

“我當然知道。否則嫂子怎麽會讓你給我送菜?親自來我家門口罵死我還差不多。”杜譽一邊笑一邊往前走,默許了趙捷跟着他。

“你騙我。”到家關上屋門,杜譽打開燈,卻聽見站在門邊的趙捷低聲說:“你對我根本就沒有你說的那麽無情。”

杜譽低頭倒水,并不答話。熱水的蒸氣從杯子裏飄到空中,讓這冷清的屋子仿佛熱鬧了些許。

見對方如此反應,趙捷就明白了。

一年多的相處下來,趙捷了解他,知道倘若杜譽完全沒這個心思,必然會立刻反駁。不作聲本身就是一種态度。

“可你到底為什麽一直拒絕我?”趙捷眼巴巴地看着他:“求你給我一句實話。”

杜譽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

“是我愚鈍。我排除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原因,可我還是找不到答案。”趙捷走到他面前:“求你了。”

趙捷沒想到的是,這話竟然當真觸動了杜譽的心。

并不明亮的燈光下,杜譽突然發狠似的瞪着他,平素被人為冰封的心思悉數湧動而出。他伸手指着趙捷心髒的位置,遲疑了許久,最終卻只說出一句:“你知不知道,付出是比得到更難做的一件事?”

趙捷被他吓了一跳,茫然地搖頭。

杜譽的失态只有一瞬。他迅速平靜下來,恢複了平素的體面,自嘲地笑了:“請你先告訴我,我該如何像你一樣毫無保留地相信一個人呢?”

趙捷愣住了。他思來想去,萬萬沒想到這竟是症結所在,實在超出了他當時的認知範圍。

“你不該喜歡我。”杜譽冷冷地說。

“這種事難道也有該不該嗎?”即便尚未完全理解,趙捷也立刻否認:“感情不是算計。”

杜譽披着厚外套站在一旁,棉服遮住了他平整的身板,讓他看起來有些瘦削似的。

“老齊知道這事?”他問。

“是他自己看出來的,給我好一陣為難。”趙捷說:“那會兒他說我年齡小,連什麽是愛都想不清楚。當時我沒法反駁他,但是我現在覺得,只要對你好,我就高興,至于旁的,我都無所謂。”

多年後每每回想起這一幕,趙捷都感嘆于自己當時作為年輕人的赤子之心。許多話過于純粹,一顆赤子之心就這麽毫無保留地展露在外。若是等到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後,他斷然沒有這樣的真誠和膽量。

由此他才明白,年齡的緣故,他和杜譽之間是有時間差的。杜譽曾走過他所在的年紀,可他卻無法對杜譽當時的所思所想感同身受。

彼時不止是杜譽在折磨他,也是他在折磨杜譽。

“或者你能不能先試一試?”趙捷試探地問:“你沒有必要毫無保留地相信我。就像我曾經說的那樣,給我一點點機會就好。”

“你別這樣。”杜譽苦笑着。

“好吧。”趙捷嘆了口氣,想起了他曾經問過老齊的問題。此時此刻,顧不上是否冒昧,他決定親口問一問杜譽:“你以前交過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嗎?”

然而他卻得到了一個他意料之外的答案。

“當然,”杜譽眉頭微動,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我都這個年紀了。”

趙捷一愣:這和老齊的答案不一樣。他心裏酸溜溜的:“那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可是老齊怎麽說……”

“他跟你說什麽了?”

趙捷猛地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了話:“沒有,就是……”他的舌頭宛如打了結,滿心的話堵在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忽然感到一種莫大的難過,來源于他終于知道原來杜譽并非沒有愛過人,只是自己來得不是時候罷了。

或許杜譽也有過像他如今一樣赤誠青澀的年月,只是那不屬于他。

那憑什麽屬于他?

“老齊不知道。”杜譽笑道:“以前我師父管的嚴,我只能偷偷和人家談戀愛。”

趙捷面無表情“哦”了一聲。

“好久之前的事了。”杜譽眯起眼回憶。

見他這般模樣,趙捷并沒有意識到他是在對自己解釋,心中反而愈發不是滋味:“那位姑娘可真寶貝,就連老齊都不知道。”

“這你也要吃醋?”杜譽的神情輕松了許多,故意逗對方。

然而昏了頭的趙捷卻一時無法從中辨別出杜譽自然而然流露在外的情感,他沉浸在自己的醋意裏:“你方才說你做不到相信我,可你當時怎麽就能相信人家?”

杜譽無奈:“你這不是廢話嗎?那會兒我師父還活着呢,我比你現在還要年輕,也就十八九歲吧。”

這話宛如一盆冷水潑在趙捷頭上,讓他陡然清醒過來:“對不起。”

“沒事。”杜譽顯得分外寬宏大量。

也是到了後來趙捷才知道,其實杜譽那會兒給了他極大的包容心。

對于自己剛才的行為,趙捷覺得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之後呢?沒有了?”

杜譽以為他喉嚨幹,端了一杯溫水給他:“沒有了。自從我師父沒了,我心裏日思夜想的就只有一件事。”

趙捷望着他的眼睛,心中已經猜到了大概:“什麽?”

“讓陳合英得到他應有的報應。”

屋裏陷入了沉寂。

“對了,你如果要走,記得把這個帶上。”杜譽放下杯子進了裏屋,不一會兒拎着一個布包出來:“我之前說過要補給你禮物,總是忘。”

趙捷并沒有看那裏面裝的東西,甚至連包都沒有接過來。他的眼神一直沒有從杜譽身上挪開過:“你幹什麽?”

杜譽聳了一下肩,把包放到凳子上。

“之前是我父母,現在又是我已故的師父。你還有多少趕我走的籌碼?不妨一并用出來。”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這些都是你我不得不面對的事情。”杜譽臉上的笑意漸漸隐去,他湊到趙捷耳邊問:“你想聽嗎?”

溫熱的氣息打在耳側,讓年輕人心中悸動不已。

趙捷知道,自己想了解他,實在是太想了。

杜譽如今站在他面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個人有将來、亦有過往。趙捷固執而略顯幼稚地認為,自己既然愛他,理應了解并理解他的全部。

趙捷覺得,只有知道了彼此過去的來路,才有共享未來的資格。

他要愛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個虛無缥缈的幻影。他要愛真實的杜譽,而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杜譽。

他覺得這樣才算得上真誠的愛意,他同樣覺得他的愛并不只是為了他自己。

作者有話說:

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乾隆《禦制詩二集卷二十五》

惟将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元稹《遣悲懷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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