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我知道。”趙捷低聲說:“我以前說過,我從沒期待過你是一個完人。更何況這個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人?我考慮得很清楚,我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有多好。我現在鄭重地告訴你,我甚至已經預想過我該如何接納、包容我未曾設想到的你的缺點。”
“那是因為什麽?”杜譽哂笑。
“因為我喜歡你,你的才華和為人都深深吸引着我。如果未來我能一直跟你生活在一起,我就覺得日子特別有盼頭。”
杜譽不解:“咱們兩個大男人,連個孩子都沒有,哪來的盼頭?”
“你真是個土老冒兒。誰說盼頭只能是孩子給的?你就是我的盼頭。”趙捷脫口而出。
“我年齡比你大好幾歲,以後大概率會走在你前頭,怎麽給你盼頭?”
趙捷當時對此不屑一顧,但他沒想到,此話竟一語成谶:
“咱們現在活得好好的,想那麽遠的事情做什麽?再說了,就算年齡相當的夫妻,難道兩個人還能同年同月同日死麽?總有一個人要走在前頭。”
“巧言令色。”杜譽依然笑着:“屬你歪理最多。”
默然片刻後,趙捷心中開始忐忑起來:“你會不會覺得我甜言蜜語得太過了?你會不會覺得我不靠譜啊?”
杜譽望着他,心情莫名變得極好。于是他走上前,輕輕捏了一下趙捷的下巴:“你到底想要什麽?”
杜譽覺得,看在他給了自己難得的好心情的份上,今天無論他提什麽要求,自己都不會拒絕。
“我想要你。”趙捷抓住他不安分的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話一出,杜譽愣了一下。
趙捷意識到了不對勁,趕忙解釋:“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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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話卻被杜譽的吻截了回去:“小趙,希望你不要讓我後悔今天的決定。”
***
趙捷覺得,杜譽這個人過于難以捉摸。他如今甚至願意與自己唇齒相依、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卻仍不願意給他們的關系下一個明确的定義。
趙捷心想:難道他還在惦記着等哪天扔下我、不要我了麽?說不定他屆時還會把工作調走。像他這樣正當盛年的優秀演員,去哪裏都不乏人追捧,永遠不會被虧待。
可真是清淨利索得很。
眼瞧着太陽開始偏西,杜譽一直一言不發。趙捷坐在一邊,忍無可忍:“杜譽,難不成你想提上褲子就不認人?”
“你怎麽還委屈了?”站在窗前的杜譽回頭瞥了他一眼:“小祖宗,你太高估了我,我也只不過是一個俗世裏打滾兒的普通人而已,配不上你這樣的心意。”
趙捷心中一沉:“我自己的心意,我樂意給誰就給誰,樂意給多少就給多少,哪來配得上與配不上的說法?你要是後悔了就直說,我決不糾纏,更不怨你,只是你不要拿這些不痛不癢的借口搪塞我。”
“行啦,我也沒說什麽呀,看給你委屈的。”杜譽走過去,又一次在趙捷的腦袋上揉了一把。後者剛洗過的頭發還沒完全幹燥,讓他的手上沾了些微水汽。他笑得溫和:“我先出去一趟,明天再說。”
趙捷抓住他的手:“可別诓我。”
杜譽無奈,把手抽出來,彈了一下他的腦門:“你九泉之下的師父要是知道你今天幹的事,非得氣活過來不可。午夜夢回的時候,小心他回來罵你。”
“事情是咱倆一起幹出來的,他氣的不止我。”趙捷反駁,試圖讓他和自己站在同一邊。
杜譽卻眯起眼:“也對。我和他,這些年的仇人了。”
“這些年?從哪年開始的?”
“1972年。”
那是周榮璋去世的年份。
“杜譽,”趙捷想激他:“難道你怕我師父?”
杜譽果然上了套。他這人最是驕傲,受不了這樣的言語:“我怕他?想得美。”
言談間頗有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的氣度。
“哦。”趙捷故意做出一副失落的神情:“我以為你之前遲遲不肯答應我,是因為害怕他呢。”
杜譽想了想,一字一頓地說:“我恨他,恨不得剝皮抽筋,剜心噬骨。”
近乎咬牙切齒。
“他是周榮璋老先生的開山大弟子。你只比他的兒子大一歲,而你和他差了足足三十多歲,這比你我之間的年齡差距還要大。”趙捷試探地問:“你們成名不在同一個年代,按理說不該有多少利益糾紛吧?”
“他自己學藝不精、見利忘義,卻跑來污蔑我師父和我。他們吵架的時候我偷聽過幾次,他非說我師父對他藏私,教給我的東西和教給他的不一樣。後來幾年他罵得越來越難聽,扣的帽子也越來越大,說什麽他早年歷經坎坷全是我師父害的,說我是個孽障。在那個年代這意味着什麽?你很清楚。”默然了一會兒後,杜譽終于願意提及這些陳年往事:
“我師父最後被送進醫院,再也沒醒過來,屍檢報告說是情緒激動導致的急性腦出血。全都拜他所賜。那年我才十九,比現在的你還要小好幾歲。從此我徹底變成了孤家寡人。”
趙捷一愣:怪不得他之前那麽在乎藏私的事。
原來是這樣。怎麽會這樣?我師父竟是這樣的人?
趙捷眼簾低垂,雖身在夏日,卻一陣陣的冒冷汗。那時他才知道,原來刀子無論紮在杜譽還是師父身上,與紮在他自己身上竟沒什麽兩樣。
他想起了他曾經的困惑:我只想好好唱戲不行嗎?
現在似乎有了一個答案,只是這個答案并不是他想要的。
杜譽顯然不想等對方完全消化這些信息,他拿起東西要走出門。
“你等等。”趙捷喊住他:“咱們算什麽?”
“你覺得呢?”他并沒有回頭。
“那,算是在一塊兒了吧?”趙捷小心翼翼地問。
杜譽想了想:“如果你願意的話,就算是吧。”
很多年後趙捷問他,他那個時候在想什麽。
杜譽說:“反正我一無所有,沒什麽可失去的,何妨再輕狂一次呢?就當是陪你瘋一場。”
輕狂。
趙捷在心裏把這兩個字咂摸了許久,才知道原來于杜譽而言,與自己的這段關系便是看似波瀾不驚的生活裏最大的輕狂。
他向來做事缜密、思慮萬全,自己是他生命裏的意外。
可人生海海,生機盎然的魅力之處,恰恰在這些意料之外。
那時的年輕人尚未親身經歷過世事的無常,他想不到太多,考慮不及此刻的言行會對自己與旁人往後的人生産生什麽影響。他滿心只有一件事,驚喜地覺得不可思議:
杜譽答應我了。
一直壓在趙捷心頭的大石頭瞬間被挪開,眼前無比亮堂。
後來趙捷回想起來,覺得那段時間是他生命中除了不懂事的孩提時代之外最快活的日子,即便那遠遠稱不上無憂無慮。
他曾經天真地覺得這樣的日子會一直延續下去,至少應該有幾十年。
不過從那之後杜譽才發現,這個年輕人竟然如此“煩人”。
從前一廂情願的時候趙捷不敢多說什麽,如今得到杜譽的準許,趙捷放肆了許多,不僅在各種場合公然粘着他,還試圖“管控”他的生活。
在又一次被提醒要按時吃飯之後,杜譽對上年輕人灼灼的目光,試圖向他解釋:“我以前過了許多年吃不好睡不好的日子,不也好好活到現在了麽?”
“以前歸以前,現在和以前能一樣嗎?再說了,你還有以後呢。”趙捷小聲嘟哝。
“怎麽不一樣?”杜譽耐着性子問他。
“你別忘了,你現在有愛人,你也是有人管、有人疼的人了。”趙捷說得理直氣壯:“你的命不止是你的,還有我的一半。你必須好好的。”
杜譽被他逼得無可奈何:“這叫什麽話?說得好像我簽了賣身契似的。真是荒謬。”
“你後悔了?”趙捷問。
杜譽想逗他,遂裝模作樣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悄悄觀察着對方的反應。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趙捷收緊了拽着他胳膊的手,得意又蠻不講理:“晚了,我賴上你了,要賴你一輩子,你想後悔也沒辦法。”
站在省京劇團樓下,望着年輕人心滿意足的神情,杜譽無奈地問:“你就這麽喜歡管着我?”
“因為我怕你跑了,怕你有一天會離開我。”趙捷倒是誠懇:“你當真不喜歡這樣嗎?我可以改,我立刻就能改。”
因為愛他,趙捷願意讓自己變成他期待中一個合格愛人的樣子。
要改嗎?
真正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杜譽卻猶豫了。他知道只要自己說一句改,趙捷保準照做不誤,可他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不必。”
他心裏有一個出自本能的聲音對他自己說:其實有人管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自從杜心苓和周榮璋去世,再也沒人在乎過他的一日三餐。陳合英去世後,這世上連個恨他的人都沒了。
這些年他活得宛如游離在世界之外,雖說沾染了一身煙火氣,但半分都不屬于他自己。
只是上天似乎還不想放棄他,于是給了他一個誠實純善、古道熱腸的趙捷。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喜歡的!你這人就愛口是心非。”趙捷的眼角眉梢帶着笑意:“咱們快走吧。”
後來趙捷才知道,同樣是因為愛,杜譽從未主動要求過讓他在生活中有任何改變。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給了他極大的愛與容忍,只是年輕的他身在其中,常常不自知罷了。
作者有話說: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杜甫《戲為六絕句·其二》
(此處省略兩千字(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