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只要你願意講,我就聽着。”
“可我不想講了。”杜譽遠離了他,冷笑道:“你能理解吧?”
理解什麽?趙捷皺起眉。
跟杜譽玩了這麽久的文字游戲,他當然知道對方的話絕不僅僅是字面意思。思忖了片刻,他忽然明白過來:
杜譽心裏有一扇門,這扇門從沒歡迎過他,今天也不準備對他敞開。他向來徘徊在這扇門之外,只能通過為數不多的罅隙瞥見些微光亮。
大概這就是他覺得杜譽明明對他有好感,但還是一直在把他往外推的緣故。他真誠的心意尚未達到能推開這扇門的力量。
我是人間惆悵客,卻不知何事淚縱橫。
“我理解,但我不贊成。”趙捷一字一句地說。
杜譽挑眉:“大概這就是我的命。”
“不,你說得不對。”趙捷對上他的視線:“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命運是掌握在每個人自己手裏的,我們都應該努力讓自己過上幸福的生活,孤苦伶仃不是任何人的宿命。”
杜譽的笑裏帶着諷刺:“可你師父呢?”
為什麽要在這樣的時候提起我師父?
趙捷想:倘若他對師父只有憎恨,為何會是這樣的神情?
憑着直覺的指引,趙捷仔細組織着語言:“他最後老病交加、妻離子散,晚年備嘗孤苦,而且追悔不已。”
杜譽微微垂眸,面容隐在燈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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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門今日功勞了,好去臨江醉一場。
趙捷竭力控制住自己聲音中的顫抖:“你成功了。”
杜譽猛地擡起頭。
“你在辭職後并沒有立刻離開遙城,也是為了尋機會向他報仇雪恨,是嗎?他落得這樣的下場,與你不會沒有關系吧?”
杜譽笑了,這個笑容不同于以往的浮于表面,更像是輕松的解脫。
“對,我成功了。他害死了我的師父,為難了我和我師父多年,我就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去挑撥離間,讓他家中父子離心、夫妻不睦。他唯一的孩子一直到他死都不願意見他一面。但是我沒想到,他人生的最後幾年還能再收兩個小徒弟,真是疏忽大意。”
趙捷默默聽着,只覺得鼻子有些酸。他很想哭。
“你都和他這樣了,我是他的徒弟之一,你為什麽還一直願意理我?”他低聲問。
“他已經死了,在痛苦中死去。我和他兩清了,當然要為了周派小生藝術的未來考慮。”杜譽的語氣很平和:
“一年半之前你和你爸媽一起來平原街找過我之後,我特意去調查了你的背景。你拜師很晚,1980年才拜了陳合英,而且只是拜在他名下而已,沒受過他多少恩惠,和他也沒多大牽扯。誰也沒長前後眼,對于當時的你來說,這的确是權衡利弊後最好的選擇。如果我在你爸媽的位置上,我也會讓我的孩子這麽做。”
“怪不得。”趙捷喃喃說着,心裏泛起一陣巨大的悲傷。
“你還是不肯走?”杜譽盯着他,戲谑道:“想什麽呢?莫不是在後悔麽?現在完全來得及。”
趙捷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而後又一次湊近了,深深吻了上去。
年輕人的腦袋仍然渾濁着,但他知道他需要通過這樣堅定的行為來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知道這個時候但凡他表現出些微的遲疑,從今往後他與杜譽都會形同陌路。
是他一意孤行地剝開了這層繭,是他把杜譽逼到了這個地步,他理所應當要付出代價。
趙捷想:下地獄吧,我們一起下地獄,去那裏見我們的故人。
親吻是一件讓人很沉迷的事情,盡管杜譽并沒有像先前那樣回應他的吻。
不知過了多久,趙捷終于放開了他。昏黃的燈影下,杜譽低垂眼簾,神情複雜。
“所以你說我師父是‘欺師滅祖的腌臜人’?”趙捷低聲問。
而他并沒有等來回答。
“給我一點時間,一點就好,讓我回去想想。”年輕人長嘆了一口氣,這般老氣橫秋的行為與他的年齡毫不相稱:“但是你一定要放心。”
在趙捷跨出門前,杜譽終于說話了。
“吾觀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之外,有萬不得已者。”他披着外套背光站着,光影勾勒出他的輪廓。他一字一句說得極為清楚:“小趙,有很多事情你或許一時半會兒不能理解,這再正常不過,但你要學會與它們共存。但凡你一天死不了,你就得忍一天。人人都是如此,人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趙捷怔了一下,而後大步走進了冬夜的風雪裏。
杜譽送他的是一件老戲服,想來是周榮璋留下的東西。
這天晚上趙捷抱着這件衣服做了一個夢,說是噩夢也不為過。夢裏他終于見到他那久別但并不算熟悉的師父,以及他這許久以來日思夜想的杜譽。
而他站在兩人之間,眼睜睜看着他們手裏拿着長刀,褴褛的衣衫都沾了血。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趙捷緊張極了,他的心跳極快,大喊道:“這個世上是沒有回頭路的!”
二人卻均無動于衷。
他本能地奔向對他而言更為熟悉的杜譽,死死拽住對方的小臂:“杜譽,不論是你還是我師父,刀子已經砍下去了、見血了,皮肉一定會留疤。”
杜譽默然地看着他,眼神冷得仿佛要結冰。傷口明明在杜譽身上,他卻疼得錐心。
趙捷陡然醒了過來,渾身冷汗,止不住哆嗦,後半夜再也沒睡着。
2022年夏。
趙捷一口氣講了太多事,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變得昏暗。林績一動不動地坐在他身邊,還保持着數小時前的坐姿。
趙捷抿了一口已經涼透了的茶水:“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要不是因為給你講,有許多事我自己都快想不起來了。”
若是放在平時,林績絕對不會相信老爺子顯然自謙的說辭。但這會兒他聽了許久、頭腦混亂,便也顧不上了。
他問:“後來呢?您之後和杜譽怎麽樣了?”
趙捷又喝了一口茶,緩緩道:“等到1986年夏天,我與他認識整整兩年之後,我才終于成了他的愛人。”
“1986年。”林績喃喃道:“我記得從91年開始杜師叔祖的身體狀況就不太好了。”
“對。”趙捷眯起眼:“我這輩子和他的好時光不過須臾眨眼而已。”
那是靜水深流的日子,是他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洶湧澎拜的青春歲月。只是這洶湧澎湃只在屈指可數的幾人之間。
1986年夏。
從過年那次交談過後,趙捷學會了分寸感。他不再像從前一樣有事沒事就纏着杜譽,而是換了一種更加溫和的方式陪着對方。
半年過去,他會拉着杜譽每天按時吃飯,會有意間裝作無意地讓杜譽看到他在專業方面的進步,在杜譽需要人說話的時候“适時”出現在對方身邊,和杜譽一起去參加宋同兒子的滿月宴。
當然了,他依舊很熱衷于向杜譽剖白自己的心意,哪怕這免不了與對方争辯。然而漸漸的,杜譽對他似乎不再那麽抵觸。
在一個周末的午後,他騎自行車去了杜譽的住處,在巷子門口買了兩個冰棍。
“你怎麽又過來了?”午睡醒後沖了個澡的杜譽此刻并不很熱,看在已經買了的份上,他頗為不情願地接過冰棍,顯得有些無奈。
“我閑着也是閑着,能來找你,我就高興。”趙捷笑了。他輕車熟路地找了個凳子坐下,把冰棍遞給杜譽,一邊納涼一邊說:“我以前只是想成為和你一樣優秀的京劇演員,但是在我真正認識你、了解你之後,我發現我再也不想離開你了。”
“別這麽想。把自己搞成這樣幹什麽?像個賭徒。”杜譽像以往一樣望着他,不經意間嘴角開始上揚。
他的話讓趙捷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心緒,後者會心一笑:“你說得對,我也覺得我在賭。”
“沒必要。不論你離了我還是我離了你,咱們都能活得好好的。”
“你之前問我,愛有什麽用?我能給你什麽?我想了很久,今天來回答你。”年輕人對上他的視線,笑得真誠無比:
“我只是省京劇團裏一個勤勤懇懇的小演員,每月上班拿固定工資,沒有什麽特殊的才能,也沒有人家下海經商的心思和頭腦。我大概這輩子也給不了你任何你想要的利益,我只能把我全部的真心給你。”
杜譽擺擺手:“你這些話留着去哄別人吧,我沒工夫聽你在這兒念經。我都三十好幾了,早過了追求愛情的年齡。”
“我不想哄別人,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哄人玩的。”
“我不需要你的真心,你拿回去,送給需要的人。”杜譽重複道,他的語氣很平穩。
趙捷死死盯着他,片刻過後斷言:“你說謊,你才不是不需要。你明明是在害怕、在防備、在逃避。”
“求你行行好吧,別再說這些肉麻的話了。”
“嘴長在我臉上,我說什麽是我的自由。當然了,願不願意聽也是你的自由。”
趙捷雖然嘴硬,但心裏卻在想:如果他明确地告訴我這些話他壓根不想聽,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說。
可杜譽并沒有。
“小趙,我不是什麽聖人,我就是個俗人而已。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我有我的缺點,也有我的問題。我出身不好,幹過一些并不那麽光明正大的事情,我也經歷過衆叛親離、毫無希望的日子。我現在見着人,第一反應是審視和防備,別人對我也一樣。你跟我談感情,這不是開玩笑嗎?”
作者有話說: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納蘭性德《浣溪沙·殘雪凝輝冷畫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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