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趙捷知道世事不該談如果,也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更知道杜譽不會再給他臺階下,于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要不,你給我仔細講講你之前的事?”
杜譽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幹嘛?哄睡覺的故事呀?”
趙捷點頭:“你要是願意哄我睡覺,倒也不是不行。”
“拿這個當睡前故事?你可真夠孝順的。”杜譽笑得愈發無所顧忌:“诶,等你将來有朝一日去了陰曹地府,你真敢去見你師父嗎?”
趙捷“嘁”了一聲:“你呢?你跟我攪在一起,你就能問心無愧嗎?”
“我怕什麽?該報的仇我都報了,該做的事我也做了。”杜譽看起來非常坦蕩:“他陳合英的墳頭草都幾丈高了。我誰也不怕。”
“所以你到底做了什麽?”
杜譽伸手揉了一把趙捷的腦袋:“放心,我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我能幹什麽?我一個普通的小演員,78年就忍無可忍不得不離職了,能拿人家陳副團長怎麽辦?我只是做了一點點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他清了清嗓子,似是為了證明接下來的話都是他神志清醒之時說出來的真話:“你以為你師父的寶貝兒子陳平為什麽對他這麽冷淡?他老人家得了癌症纏綿病榻,那人一次也沒來探望過,甚至連他的遺物都不想要,只差和他斷絕關系。”
說着他笑了:“是我在1981年費了好大的力氣抓住了陳合英的問題,又躲過他讓陳平信任我,找到機會把證據擺出來。我讓陳平知道他的老父親只是喜歡扮演一個好丈夫,但其實屢次三番對他的母親不忠,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才不離婚,跟家庭沒有任何關系。”
“他又不是傻子,二十好幾的人了,難道他自己看不出來麽?”
杜譽擺了擺手:“你還別說,陳合英行事低調、在家裏向來不茍言笑,再加上陳平從中學就開始住校,回家的時候不多,這事兒之前真給他瞞住了。”
他的聲音放低了些許:“陳平那會兒在文化廳工作,原本前途無量。從那之後他才知道,他父親其實不僅不在意他母親的死活,連他這個兒子的前途和聲譽也未曾放在心上。”
“你拿這些去威脅他?”
“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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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捷心中一顫:原來這就是陳合英的夫人離婚後心灰意冷,與從機關單位辭職的兒子一同出國的緣故。
他喃喃地說:“1982年,我師父離婚,因諸多事項受了處分,不久後查出癌症,從此郁郁寡歡。”
趙捷還記得師父過世那天。滿頭白發的老人躺在病床上,最大的心願就是見自己唯一的孩子一面,但是電話那頭如往常一般無人接聽,最後含恨而終。
他的心緒變得極為複雜,終于明白了杜譽先前種種擰巴的緣故。
趙捷想:哪怕我與師父的交情再淺薄,哪怕他做了再多錯事,他終歸是我正兒八經行過拜師禮的師父,他曾指點過我,亦師亦父。哪怕我對杜譽有再多的崇拜與喜愛,他終歸是讓我師父含恨而終的幕後推手。
可周榮璋呢?正如杜譽所說,老先生無辜被冤,晚景凄涼,這其中難道沒有陳合英的緣故嗎?否則他在人生最後的日子裏為何悔恨交加?
更何況做出背叛之事的,難道不是對自己師父不孝、對妻子不忠、對孩子也稱不上仁義的陳合英本人嗎?
杜譽該恨師父,也該恨拜了他為師的我和宋同。可同為周門弟子,把周老爺子的藝術發揚光大才是我們共同的願望。因而他并未對我們另眼相待,反而盡心盡力地教導我們。
就像杜譽曾經說過的那樣,過去種種真是一筆爛賬,其中的恩恩怨怨怎麽也算不明白。
“我問你,為什麽要從陳平那裏入手?”
杜譽坐起來倚靠着床頭:“我自然了解陳合英。他人到晚年,功名利祿什麽都不缺,最在乎的唯有他這一個兒子。再加上他兒子與我年齡相當,對我天然少一些戒心。”
趙捷想:你說得對。
“這些都是真事,我只是在他兒子面前捅破了他苦苦遮着的窗戶紙而已。”說罷,杜譽拿過床頭櫃上的水杯淺淺喝了一口。
“這也是你後來那些年和他繼續沖突的原因嗎?”
“嗯,不過我不在乎。我當時知道他活不了幾年了,茍延殘喘也是活受罪。只要他一死,我還怕沒有後來日嗎?”
趙捷想:可是後來你遇見了我。
他心裏忽然很難過。對杜譽來說,身邊多了一個自己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見他不說話,杜譽眯起眼睛望着他,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你變心了嗎?”
好似在問晚上吃了什麽。
趙捷回過神來,被他吓了一跳:“胡說。”
杜譽打量了他一會兒,竟然輕聲嘆了口氣,遺憾似的。
對方的語氣讓趙捷又一次覺得自己仿佛受到了侮辱。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杜譽:“難道你盼着我變心,好讓我不再糾纏着你?”
杜譽盯着他:“還不至于。”
聽了這話,趙捷更加生氣:“難不成你厭煩了我?”
“別瞎琢磨。我是在想,你會不會……”
“不會。”趙捷按住他的手,又一次吻了上去,心道:胡思亂想的明明是你。
片刻過後,他放開杜譽:“你別回去了,明兒一早咱們一起出門。”
杜譽笑了,神情是從未有過的輕松:“我也是這麽想的。”
即将睡着之際,憑着最後一點清醒的意識,趙捷問他:“你要不要搬過來和我住在一起?”
“嗯?”杜譽同樣頗為困倦。
“這宿舍本來就是兩人間。你又沒結婚,作為省京劇團的員工,申請住單身宿舍合理合法。”趙捷伸出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你之前說你住不慣,但是現在有我和你住在一起。你再也不用擔心沒人跟你說話了,你以後想做什麽我都陪你。”
後面杜譽如何回答他實在是記不得了,但他知道杜譽一定是答應了他,因為第二天早晨五點多杜譽對他說:“改天來陪我一起收拾。”
即便趙捷習慣了早起晨跑,這個時間也有點兒太早了。他迷迷糊糊的,聽對方這麽說,便想起了平原街那間清淨簡單的屋子,還愣了一下:“啊?你有那麽多東西呀?”
杜譽看他的眼神猶如在看一個傻子:“這麽快就忘了?”
“哦,對。”趙捷拍了一下腦袋,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你還有一間裏屋呢,那屋挺大的。”
杜譽瞪了他一眼。
“對不起,我當時是為了找你,真不是有意的。”趙捷立刻道歉:“你看我後來是不是改了?沒你的準許,我什麽時候進去過?”
杜譽笑了:“趕緊起床。”
映着朝陽的光,趙捷發現杜譽看起來有一種先前從未展露過的心安。
這讓年輕人極有成就感。他想:從前我無論走到哪裏都是晚輩,一直在別人的要求與庇護下生活,如今我竟然也能讓其他人感到安心了。
更何況這個人還是我最在乎、最仰慕、最喜愛、最崇拜的杜譽。
一瞬間他高興得無以複加,他覺得杜譽或許不會再輕易選擇離開他了,他們之間終于如他所願有了一絲絲羁絆。
周六早晨,趙捷如約而至。
“你來啦?”杜譽沒有穿外套,為了方便幹活,單衣的袖子被他挽了上去:“進來給我幫忙。”
趙捷趕忙應下,跟在對方身後進了屋。
先前他只是無意間瞧過一眼,如今仔細看了才知道,這屋子裏不僅有小生的行頭,也有旦角的,各式各樣,琳琅滿目。
滿滿一屋子都是“無價之寶”,難怪之前一直鎖着門窗,不怕賊偷也怕賊惦記。
老物件終歸是低調又精細,就連最該張揚的鳳冠霞帔看起來也不像京劇團裏新置辦的那般誇張華麗。趙捷看得出神,不由自主地緩步走上前,伸出手來輕輕觸碰到其中的一件最顯眼的明黃色蟒袍。
“好眼光啊。你雖然年紀輕,但真是識貨。”杜譽站在一旁笑道:“這是我師父當年在上海找人手工繡的,專門扮王公貴族的時候穿。我聽老齊說用了許多金絲線,花了好幾萬大洋呢。”
“真的?”趙捷被他的話吓了一跳,趕忙縮回手,生怕那戲服被自己碰壞了似的:“這些你是如何保存到現在?”
“從前一直放在箱子裏,輾轉了好幾次,最後埋在鄉下朋友家的後院,直到你師父死了我才去把它們刨出來。”杜譽望着趙捷的眼睛,對他的反應一點兒也不覺得出乎意料:“由于埋的時間太久,還有一些被捂壞了,只能扔掉,挺可惜的。”
“聽你這麽一說,我覺得有點兒惶恐。”
“怎麽了?”
趙捷微微低頭:“好在你還存留下來這麽多。”
聞言,杜譽眯起眼:“好事壞事都已經過去了。”
他知道眼前的年輕人對京劇小生藝術的癡迷,于是走上前,用胳膊肘輕推了對方一下:“小趙,有沒有你看上的東西?可以直接拿走,算我送你的。”
趙捷被他吓了一跳,突然明白他為什麽要一定喊自己過來:“您可真大方。”
杜譽聳肩道:“借花獻佛罷了,都是我師父和我母親的家當。”
“這都是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人留給你的,你怎麽舍得?”趙捷愈發覺得匪夷所思,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