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趙捷後來想:杜譽說得不錯,我年輕的時候真是一個過分理想化的人,方方面面都是這樣,在生活中想要一個彼此之間有愛情的伴侶,在工作上想要讓愛好、理想和養家糊口兼得,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思來想去,若是非要從外部找原因,他覺得大概是趙毅和李淑茵給他提供了無風無雨、無饑無寒的成長環境,不舍得讓他吃一點苦,讓他壓根不懂得錢究竟有多好,從而讓他誤以為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他并非是要指責自家父母,對于生養他的二老,他感恩和愧疚還來不及。
他想指責的是當年的自己,不光給杜譽添了許多麻煩,也讓爸媽後半輩子的心境不複平靜。
每每回想起那些年的光陰,趙捷都會恨鐵不成鋼地對自己說:狹隘的孩子啊,确實是吃飽了撐的。
可當時的他不會這麽想。
年輕人尚未學會如何圓融地和稀泥,如何讓不同觀點與立場的人巧妙地求同存異,他覺得自己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麽對不起父母,要麽對不起自己和已經招惹來的杜譽。
不幸的是,在當時的他眼裏,二者之間無法雙贏,完全沒有彌合的餘地。
不幸中的萬幸是,他身邊的人是杜譽,那人的經歷見識都遠多于他,讓他不至于走太多彎路。
天完全黑了,趙捷走去打開燈。
“以前我師父在世時,省京劇團給他分過房子。後來他自己不要了,搬出去了,我們就住在平原街,那是他祖上的老宅。倘若你結個婚,分到的房子肯定比這宿舍條件好多了。”
“就為了這個去結婚?那是坑害人家姑娘。”趙捷依然在反駁。
對于這個在道德上完美的理由,杜譽卻并不像以往那般由着他說:“小夥子,你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需要有愛情才願意結婚。你見過多少這人間的疾苦?那些風餐露宿、颠沛流離、寄人籬下、朝不保夕,你都見過嗎?婚姻是一種生産關系,很多人結婚都是為了更好的生活,甚至是為了能活下去、能有一口飯吃。愛情實在是太奢侈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不想結婚,就不要拿子虛烏有的旁人做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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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譽方才說得對,每每說起這個話題,他們二人總是不悅。
趙捷有點生氣:“你要是真的不想和我在一塊兒,請你也不要拿別的事情做借口。”
杜譽笑道:“我跟你交個底,從個人情感的角度來說,我挺喜歡你的。”
對于這突如其來的表白,趙捷實在是猝不及防:“那你為什麽……”
“我不能讓你為了我跟你父母作對,這對你沒有半分好處。你不需要考慮我,我早就沒了爹娘,他們生前也并未期待過我結婚生子,我怎麽樣都沒人管。”
彼時趙捷的腦子裏一團漿糊,以至于連杜譽言語中出現了“父親”這一反常的角色都沒注意到,只是自顧自地說:
“我懇求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你這樣和拿着刀子剜我的心有什麽區別?我發誓,我這輩子絕不做無情無義的人,對我爸媽如此,對你也一樣。我就要你這一個,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換。”
趙捷不知道杜譽信不信,十幾年後他特意問過。杜譽告訴他,其實當年自己是不信的。
早就不是小年輕了,熱戀時對方海誓山盟的甜言蜜語聽聽也就罷了,這世上前腳說完後腳就忘了的難道還少麽?
可是後來趙捷竟真的說到做到。他說杜譽,我永遠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就像人家結婚誓詞裏說的,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無論健康還是疾病,我都會陪着你,永遠陪着你。
在1986年的秋天,趙捷想,倘若杜譽是個女孩,倘若他能年輕十幾歲,倘若他與陳合英沒有那些過節,放在自家父母眼裏,都是最合适不過的結婚對象,大抵自己還高攀了他。
即便不談物質條件,他待人真誠、做事勤勉、行事謹慎,與我心意相通、志趣相投,又是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熱心善良的人,我也極願意和他在一起一輩子。
可他呢?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杜譽默然良久才說:“好,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後誰也不提了。”
趙捷望着他,心裏又酸又苦:“你愛我嗎?”
“這不是廢話麽?”杜譽哭笑不得:“我如果不愛你,為什麽要跑到這裏來陪你說這些無聊至極的話?”
“可我覺得你的愛太理性了,我從沒見你為我吃過醋,你很多時候就像關照一個晚輩一樣對待我。”趙捷背過身:“算了,是我要的太多。你肯答應我陪着我,我該知足才是。”
杜譽嘆了口氣,走到他身後攬住他的肩膀:“小趙,你別多心,更別妄自菲薄。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你值得所有你想要的東西。”
對于這個回答,趙捷當時是有些失望的。但他說:“嗯,你也放心。我不能白得了你的好處,總有一天我會還給你的。”
趙捷想:我堅信我要做一個能與你同享樂、也能共患難的人。
杜譽笑着打量他:“行,我等着。”
“你少瞧不起我。”他的視線讓趙捷開始氣惱。
“別想那麽多啦。”杜譽轉身從布包裏拿出一瓶酒:“小夥子,明天是周末,陪我喝一杯吧?”
趙捷很驚訝:“你什麽時候買的?”
“上午。當時你正在專心致志地收拾東西,連我出去了一趟都沒注意。”杜譽打開酒瓶倒了一小杯遞到對方手裏。
“我試試。”年輕人接過酒杯:“是你非讓我喝的,出洋相了可別怪我。”
趙捷的酒量是真不行,兩杯白酒就放倒了,腦袋暈乎乎的,連路都走不穩。反觀杜譽卻仍清醒無比。
對于後者來說,啤酒相當于飲料,白酒的後勁兒雖然有,但不多。
趙捷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杜譽坐在自己身邊,手裏拿着一本《紅樓夢》在翻。
他仍覺得困倦,卻聽見杜譽對他說:“已經快到中午了。”
趙捷猛地坐起來,卻因為劇烈的頭痛躺回了床上。
杜譽把書合起來放下,揉了一把對方的頭發,又端過來一杯溫水:“你對我真誠地剖白你的心意,我說什麽你就做什麽。如果我是個騙你、傷你、利用你的壞人,如果我是個自私自利的負心漢,你可就麻煩了。”
趙捷抓住他的手:“你是嗎?”
杜譽笑了,并沒有回答:“你不能事事都這樣賭,把你自己賠進去了怎麽辦?”
他的笑容裏帶了許多自嘲的意味,像在勸解自己:“算了,你畢竟年輕嘛,如果這時候不傻不愣,難道要像我一樣等到老氣橫秋了再‘老夫聊發少年狂’麽?”
趙捷擡起手撫上他的臉側,良久才說:“對于你的感情,我的确是賭了,但對于你的人品,我沒有賭。即便你自己不願承認,但我知道你是一個善良的、重情重義的人。”
杜譽并沒有像往常那般立刻否定或者出言相譏,而是問道:“為什麽?”
“咱們兩個算是知根知底,我與你相處了那麽久,你是怎麽對待我的、又是怎麽對待身邊其他人的,我不瞎也不傻,看得一清二楚。”
杜譽笑容裏的意味很複雜,趙捷分辨不清。許多年後當他回憶起這個清晨以及此刻杜譽的神情,他想,那大概是一種接近于踏實的心緒。
窗外種了幾棵高大的銀杏樹,黃葉飄飛着落了下來,有幾片經過半開的窗戶飄進屋,掉落在木質寫字臺上的長篇小說《芙蓉鎮》的封皮上,帶來了濃濃的秋意。
未知何處是潇湘。
他們生活的變化都被老齊看在眼裏。
這天中午下了班,杜譽被留下商量事情,趙捷一個人出來吃飯。走到樓下,他遇見了老齊。
對方就像早早等在這裏一般,有備而來似的。瞧見眼角眉梢俱是春風得意的趙捷,老齊笑道:“你和他現在天天出雙入對的,可算是得償所願了吧?”
趙捷有些不好意思,一邊陪老齊緩步往前走一邊小聲“嗯”了一下作為回應。
老齊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們這個年齡的小年輕總習慣把愛挂在嘴邊。你呢?你愛的到底是京劇藝術,還是他這個人?”
趙捷想了一會兒,如實道:“都有吧,分不開的。”
這是他的藝術,也是他的人生。
“挺好啊,他有了一個能理解他、關心他、陪着他的人,這個人還是你這樣好的後生,周老爺子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老齊笑得真誠,眼角的皺紋分外明顯。
但趙捷心裏卻不解:“你憑什麽确信我能理解他?”
“雖說人不可貌相,但我活了這幾十年,要是連看人都不準,真是白活了一遭。”老齊望向對方:“對了,我聽說他和你都去住單身宿舍了?”
趙捷點了點頭。
“你能勸的動他,說明他心裏是真的有你。不過別高興太早,我估計他和你住不了多久。”老齊若有所思。
“我知道。”
“他都和你說了?”
“說了。”
“怎麽說的?”
“他說他快評上一級演員了,大概就是明年的事,到時候分房子也會有他的名額。”臨到食堂,二人放慢了腳步。
“你有什麽打算?”日光燦爛,照得人有些睜不開眼。老齊把眼睛眯了起來:“你爸媽那邊怎麽樣了?你要如何交代呀?”
趙捷沒有回答,心想:要是時間能停留在這一刻,別再往前走,該有多好。
人這種生物太複雜了。
作者有話說:
老夫聊發少年狂。蘇轼《江城子·密州出獵》
未知何處是潇湘。柳永《玉蝴蝶·望處雨收雲斷》
卑微作者os:山東人的周末:《陪我喝一杯吧》(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