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五年後的2006年,趙捷終于能勉強打起精神出門見人,随後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他的生活除了照顧日漸年邁的父母,只剩下了工作這一件事。
他把絕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比起八九十年代的積極上進,如今的他愈發有了一股“拼命”的勁頭。
別人不願加的班,他來者不拒;別人不願去的演出,他統統願意;別人不願打交道的人,他跑前跑後去接待;別人不願出的差,他不辭辛苦,乃至一去就是許多天。
他整日泡在省京劇院裏,和其他工作人員一遍又一遍打磨新本子。倘若有人為了戲找他,無論在單位聊到多晚他都不介意。
每每回到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心裏難受,便開始寫書,通過在回憶裏拾荒來麻醉自己。
漸漸的,趙捷仿佛接替了杜譽的一切。
2008年,他四十六歲,評上了一級演員的職稱,在2009年宋同轉去省戲曲學院教書之後整整十年間徹底成為了省京劇院周派小生的頂梁柱。
再往後,他做了許多杜譽來不及做的事情:頂着花白的頭發辦講座,持之以恒地寫書,去熱鬧的街市搭戲臺演出,以及收了一位又一位徒弟。
趙捷有時會覺得,這不僅是對他自己生命的豐富,也是對杜譽的。因為他知道,倘若杜譽還活着,如今也必然是這個樣子。
本該孑然一身的他,卻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兩個人。
胡思亂想了一陣他就睡着了。稍微打了個盹,再醒來時只見晨光明朗,天色亮堂。
趙捷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由于坐的時間太久而酸麻的腿,去卧室拿上一把蒲扇和一個灰色布兜,出門逛早市。
中秋很快就到了,林績給他送來了幾只大閘蟹。
“師父,您老人家嘗嘗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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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說老年人吃東西還是要以清淡為主,營養均衡、預防疾病、延年益壽。這些還是留給孩子們吃吧。”趙捷無奈地揮了揮手。
“咱又不是天天吃頓頓吃,偶爾逢年過節吃一次還不成麽?”林績笑道:“對了,您家二老身體還好吧?”
“好着呢,我上星期剛去瞧了他們一趟。”提起父母,趙捷也笑了,調侃道:“老頭老太太都八十多了,脾氣還是那麽大,越老越固執,從來不聽我的勸。”
“人家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是您的好福氣。”
“對了,我前兩天看手機上說劉晴辦了個工作室?”得益于向來不願故步自封的脾性,趙捷戴着老花鏡學會了智能手機的使用方法,也掌握了怎麽從社交媒體的公衆號上獲取信息。
“對,戲曲名家工作室項目。劉老師的名氣相對比較大,算是我們的一種新嘗試吧。”林績說:“把她個人的牌子打出去,對咱們京劇的推廣和傳承都有好處。”
趙捷贊許地點頭道:“挺好的,現在比我們那會兒的途徑多了許多。你是不知道,二三十年前院裏好多人嫌賺的少,都辭職下海經商了。”
“有所耳聞。”林績望着他:“師父,我有點兒好奇,您當年怎麽沒辭職呢?”
“我哪有人家發家致富的頭腦?能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不錯了。”趙捷笑道:“更何況那時候你杜師叔祖查出病來了,我顧着他就顧不上別的。”
林績知道趙捷是謙虛,院裏年紀大些的演員們閑聊時提起過,趙捷年輕的時候那真是獨一份的勤勉,倘若找不到人就去練功房,他保準在那裏。
在能保證自己和家人生活的基礎上,不為錢、不為名、也不為利。他是真的喜歡京劇小生這個行當,再窮再苦再累也喜歡。
“除了你,只有我爸媽還有老齊知道我和杜譽的關系。”林績安靜地坐了一會兒,聽到趙捷說:“只是老齊早就不在人世了。”
“師父……”林績知道,趙捷是個善良又分外重感情的人。他想,齊沖老先生的離世對這人的打擊大概不比杜譽離世時小。
他的想法是對的。
故人笑比中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2003年,老齊過世。
齊沖活了九十多歲,在這世間停留的歲月是杜譽的兩倍。在他的葬禮上,因杜譽的辭世而日漸消瘦的趙捷哭得太狠,若不是被宋同還有其他幾個同事攙扶着,當真連站都站不住。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長圓。可是啊,福無雙至,月有陰晴圓缺。
那時趙捷一邊流淚一邊想:我心乃蕭索,萬事空寥落罷了。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他做夢都想回到他的青春年代,那些年華正好、故人在側、滿目希冀、父母康健的黃金一樣的日子。
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1987年暮春。
“我明天請了一天假。”回到宿舍剛一進門,杜譽對趙捷說起自己的事情:“我母親的農歷生日到了,我去看看她。”
“我陪你一起去吧?”趙捷幫他把外套挂起來。
“不用了,我去一趟城邊上的和山公墓,當天去當天就回。”杜譽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年輕人,好好上你的班。”
“和山公墓在哪?我還沒去過。”
“是麽?”杜譽微微一怔:“你家裏的老人都健在?”
世界是公平的,沒有一帆風順的人生,年輕時享福的人後來逃不過受苦。這話趙捷曾經對杜譽說過,道理他一直都明白,但他沒考慮過其實自己并不是一個特殊的局外人。
彼時的趙捷還不知道在僅僅十餘年後,對他而言和山公墓會變得輕車熟路,他只是茫然地搖了搖頭:“我的姥姥和姥爺都不在了,葬在了老家,但是爺爺奶奶很長壽。只是親戚們去世辦白事一般都是我爸媽去,他們不喜歡我跟着,說沒必要。”
“挺好的,不必頻頻感受那生死別離的苦。”杜譽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聽說你的母親是一個優秀、漂亮又很嚴厲的前輩藝術家。”趙捷随他坐下,觀察着對方的神色,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緩解他對杜心苓的思念,至少讓他說出來,不要把愁緒盡數悶在心裏。
“對,你的描述很到位。”杜譽擠出一抹笑:“如果她能聽到你親口這樣說,一定很高興。”
他眯起眼,回憶湧上心頭:“其實我選擇留下,不止是為了我師父,也是為了我母親。當年為了遙城的臨東省京劇團能順利成立,她付出的心血不比我師父少。”
年輕人尚不能全然明白杜譽話中的苦澀,反而自己吃起醋來:“絲毫沒有我的緣故嗎?”
杜譽望着他,語氣真誠無比:“說實話,當時确實是沒有的。”
他當然知道趙捷會心裏不舒服,于是摟住對方,迅速轉移了話題:“等忙完這陣子,咱們搬家。”
“我跟你住一起,算怎麽個說法?就算旁人懶得嚼舌根,我爸媽肯定會問我。”說起這事,趙捷開始發愁。
“你就當是跟着師父學藝、住在師父家裏。”杜譽似笑非笑。
“胡說。你是我師父嗎?咱倆什麽關系?”趙捷反問。
“我不是,但你師父沒了好幾年了。他生前和我師父斷絕了關系,所以咱倆只是同行的同事。”杜譽回答:“你如果實在不願意就算了。”
“我沒有。”趙捷立刻反駁:“你說的在理。他們要是問,我就這麽說。”
他掙開杜譽摟着他的手,反按住杜譽的肩膀吻了過去。
“下個月省音像社要來錄音,好好準備着。”親吻的間隙,杜譽沒忘了囑咐。
“行,都行。”趙捷的腦袋一團漿糊,本能地連聲應答,手漸漸附上了杜譽瘦而有力的腰身。
直到幾十年後趙捷還能清晰地回憶起1987年的那個夏日:作為一個青年演員,那天上午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參與省音像社的錄音。
然而就在中午吃飯的時候,出現了一個小插曲。
杜譽在給宋同交代一些注意事項,讓趙捷一個人先去食堂。他打了飯随便找了一個角落坐着,聽見身後說話的正是上午合作的省音像社工作人員。
好巧不巧,他們沒注意到趙捷,卻聊起了杜譽。
“姓杜的小生唱得是真好。”其中一個人說。
“他?現在明面上大夥兒都尊他敬他,還不是看在觀衆都買他賬的份上。誰知道他以前是個什麽人呢?”另一人語氣不屑:“真不知道他給那些年輕人灌了什麽迷魂藥,一個個的全圍着他轉。”
趙捷沒想到他們會說這些,心裏蹭的一下竄起一團火。
“行啦,我知道你前幾年跟陳合英合作得挺多,關系一直不錯,也受了他一些恩惠。可杜譽好歹是周老爺子的關門弟子,水平也是有目共睹的,今年春剛評上一級演員。年輕人正當年,都好學上進,想在事業上有一番作為,愛和他打交道不是什麽稀奇事。”
“你以為周老爺子就是個什麽清白人物?我可聽說了,那杜譽是個沒爹的孩子,随了他娘姓,保不齊他就是周老爺子的私生子。”
“別胡說八道。”
“怎麽胡說?人人都說他和周老爺子像,我今天一見才知道‘名不虛傳’。”
“他跟在人家身邊那麽多年,舉手投足當然相似。”
“但奇就奇在他那模樣也有點兒周老爺子的影子。當年陳合英和他們不睦,後來又瞞着不讓提也不讓往外說,誰知道這裏面有多少肮髒事?現在他就仗着陳老爺子人沒了,他職稱評上了,兩室兩廳的福利房也分到了。要是人還活着,哪有他的出頭之日?”
“少說幾句吧,被別人聽了去可就麻煩了。”
“事情是他們做的,還不讓人說了?戲子無義,連自己的親師兄都能反目成仇,還有什麽事幹不出來?”
趙捷忍無可忍,摔了筷子轉身站起,揪住那人的領子:“你剛剛說什麽?”
作者有話說:
設定與現實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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