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他雖這般勸慰杜譽,但想起這人的病情,一時忍不住悲情:“可別走在我前頭,否則我哪天去了地底下見到周老板,還不知道該如何向他交代。”
不想卻一語成谶。
杜譽無奈地反問:“命數如何,難道我能說了算?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趙捷知道自己不能過分放任心中的悲傷。他輕輕推了一下杜譽,用開玩笑的語氣逗他:“老齊明明是關心你,你卻說這樣的話讓他傷心,小心他明年給師祖掃墓的時候告你的狀。”
杜譽笑得無奈,由着趙捷把他扶起來,對老齊說:“我先回家了。”
趙捷同樣笑道:“有我呢,您就放心吧。”
“我放心。”老齊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回去歇着。
趙捷随杜譽緩步往前走,走出一段距離後聽對方低聲說:“為了照顧我,還耽誤了你的工作,辛苦你了。”
“你沒有必要說這些客氣話。關于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選的,我從沒後悔過。”趙捷抓住他的手:“往後的日子還長,就像剛才老齊說的,你只管好好活着就是了。”
見對方眉頭微皺,趙捷垂下眼簾,自顧自地嘆氣:“我已經準備好了帶着我擁有的一切好的壞的往前走,哪怕粉身碎骨也不會回頭。”
杜譽沒說話,手上添了力道。意料之中的是,趙捷這段時間瘦了,讓他原本就修長的手指愈發骨節分明。
在杜譽剛生病的那幾年裏,趙捷總會夢到他們曾經極為短暫的平靜與幸福光陰。他忘不了1988年的春天,杜譽安靜地站在玉蘭樹下的樣子。
周末午後溫暖的陽光灑落下來,天空時不時有飛鳥掠過,小區單元樓後的角落裏,雪白的玉蘭花開了滿滿一樹,不染塵瑕。
暖融融的春風裏,杜譽拎着一把京胡,回頭笑着對他說:“已經三點多了,大夥兒午睡應該都醒了,我想在這裏練一會兒胡琴。你來聽聽?”
那人的面貌周正而清秀,一雙眼睛尤其好看,與花朵相映襯着。和風吹過,幾片花瓣輕盈地飄落在他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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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琴聲響起,趙捷就從夢中驚醒,陡然意識到剛剛他半躺在自家的沙發上睡午覺,身上不知何時被人蓋上了一件外套。
正是杜譽的衣服。
他用力眨了眨眼,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怔了一會兒之後,他仰頭看向挂在對面牆上的日歷:
已經是整整六年半後的1994年了。
接受和面對往往是一件困難的事情。趙捷不僅需要面對杜譽不知何時就會走向終結的生命,還需要克服自己滿心的恐懼與悲傷。
提到這一段經歷,林績好奇:“師父,您當年害怕過嗎?”
“怕,怎麽不怕?我那時候什麽都怕。我怕我終老一生、志大才疏,以致無所成就;怕我一腔熱血、拳拳真心,卻空付平生。我偶爾出去散心,站在黃河邊上,對自己說:‘我該學河水,頭也不回地向前奔流才對,不該旁逸斜出、思前想後、躊躇猶豫。’”
林績想,彼時趙捷不過是自己如今這般年齡,身上卻有那麽多的擔子:日漸式微的傳統戲曲、杜譽那不容樂觀的身體狀況、父母的反對以及自身事業發展的迷茫。這些全部系于他一人,該是怎樣光景、怎樣心境?
趙捷反問林績:“可你知道我最怕的事情是什麽?”
不出所料,林績茫然地搖頭。
趙捷試圖用笑聲掩蓋自己聲音中的顫抖。他喝了一口茶,以此來平複自己的心緒:
“我怕在他面前顯露出我的害怕,因為我知道他也在怕。他怕自己白活一回,給周派小生和整個京劇行當留不下多少像樣的東西,志向未酬卻天不假年;他怕他生前熱愛的一切就這麽湮沒在了滾滾向前的時光裏,從鮮活的生命變成博物館裏的雕塑、書本上的文字。”
林績發現,對方說這段話時的傷感遠甚于過往任何一個時刻。
又是一年的夏末秋初,趙捷伸手把身上的黑色外套拿下來放到一旁。家裏靜寂無聲,唯有微風吹過窗簾時偶有微響。
他回過神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側,懊惱無比:這天是周末,下午杜譽要回省京劇院參加排練,說好了要一起去,他卻不小心睡過了頭。
可以看出的是,杜譽沒舍得叫醒他。
趙捷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趕去了劇團的排練大廳。排練正在裏面進行,剛好到了旦角個人的戲份,別人都在一旁或站着或坐着休息觀看。
杜譽也不例外,他坐在椅子上背對着門,和站在他身邊扮演呂蒙正的老生演員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說話。
趙捷在門口站定,輕輕喚道:“杜譽。”
心有靈犀似的,即便屋裏樂聲響亮,即便隔得不算近,對方仍然聽見了他的聲音。杜譽轉過頭,望着向他走來的人。
“不是說好了我陪你一起來嗎?”趙捷走上前,把薄外套披在他的肩頭,向其他人點頭示意。
“沒事。我瞧你最近太累了,想讓你多休息一會兒。”杜譽笑了:“你看那個扮柴郡主的小姑娘,剛分來不久,第一次挑大梁,多有精氣神呀。”
趙捷表示贊同:“是不錯。我聽說她姓劉,是張君秋先生的再傳弟子。”
老生演員比趙捷年長不了幾歲,周五剛見過面。見他來了,笑着調侃他:“小趙,你對你杜師叔是真好。”
趙捷笑了:“應該的。”他對杜譽說:“你先忙。我去外面轉轉,估摸着時間快到了就回樓下等你。”
“先別走。”杜譽叫住他:“今天的排練快結束了,你要不等我一下吧?”
“好。”趙捷如他所說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直到人群散去。
排練大廳裏只剩了他們兩個人。杜譽走到窗前站着,面容看不出悲喜。
趙捷把大廳裏的窗戶關了一些,只留下一條窄縫。
“十年了。”過了一會兒,杜譽把外套放在一邊,喃喃地說。
趙捷明白對方的意思,但他不想流露出自己心中的悲戚,因而默然無聲。
他當然記得,十年前的1984年,他演了一出《狀元媒》,同樣是扮八賢王。杜譽坐在臺下看着他,讓他心慌意亂、潰不成軍。
他在心裏問自己:十年過去,我和他還能有第二個十年嗎?
“明年春天是紀念我師父誕辰九十周年的演出。”杜譽笑着望向他:“我記得你要去唱一段《穆柯寨》。”
“對,暫定是這樣。”趙捷側身對上他的視線,知道他心中所想:“你不用擔心,仔細養身體才是最要緊的。”
“我感覺自己最近的狀态還不錯,運氣好的話,或許能去給你們捧個場。”杜譽說。
趙捷知道,杜譽的情況遠沒有看起來這麽理想,只不過是因為這兩年難得上臺一次,他格外高興。
“我怕你撐不住。”趙捷如實表達了自己的擔憂:“我既然答應了老齊要照顧你,就得保證你的安好。”
“我會量力而行。”杜譽向他承諾。
趙捷糾結了一會兒:“好吧。”
不過趙捷沒說出口的是,他更知道京劇的戲臺子對杜譽而言,登上一次就少一次。
只是他沒想到,1995年大年初八竟是他最後一次見杜譽粉墨登場。
那一年的元宵節上午,趙捷去鄰居家串門,杜譽留在家中休息。電視上剛好在播電視劇《紅樓夢》,杜譽閑來無事坐在沙發上看了一段。
一集結束,杜譽走到放雜物的卧室,想着今年是周榮璋誕辰九十周年,自家師父還有些東西堆在這裏,便着手準備整理一番。
然而就是這一整理,他才知道,果真是“滿紙荒唐言”。
杜譽拿了幾塊抹布,把角落中箱子裏最後一些他因為諸事繁忙而尚未理清楚的書信和筆記翻出來,随便抽了一封最厚的打開。
只見裏面有一沓紙,第一張寫着:
周榮璋,1972年10月12日記,望我徒陳合英細觀。
正是他過世的那天。
杜譽愣住了。
今日我寫此書信,是想把你我之間的事情做個了斷。自從你在1967年至遙城任職,與你的小師弟杜譽相識,便開始與我為難。今日我以你曾經師父的身份向你承認,當年教你時确有藏私行徑。
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你說我假仁假義、僞君子做派,我都認。
我年輕時追名逐利、膚淺虛榮,為打開自己的名聲,對外說我帶徒弟盡心盡力、絕不藏私。但我那時也得靠唱戲吃飯、養活一家老小,豈能當真不顧慮?
你後來因為練功貪多而險些敗了嗓子,我深感愧對于你,因而幫你尋醫調理、用盡全力扶持你,讓你在上海名聲鵲起、成家立業。我承認,我後來帶徒弟一直略有藏私,但因你的教訓在前,我對他們的指導比對你稍多。唯一讓我傾囊相授的,杜譽一人而已。
我知你一直以坦誠之心待我,視我如親生長輩,可我還是存了私心。你說我欺騙了你一輩子,險些害了你一輩子,我都承認,皆是我不對。
我答應你,可以公開向你道歉,可以接受任何人的批評和辱罵。
我現在已經跌入谷底、淪落至此、幾乎孑然一身,如過街老鼠,沒有任何可以失去的東西。我唯求你一點:你的小師弟是無辜的,他出生晚,什麽都不知道。萬望你看在師徒一場的情面上不要再為難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