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杜譽垂下眼簾:“小趙,滿打滿算,你也才不到二十九歲。我得了這樣的病,日子一眼就能看到頭了,你以後的路還長,不能沒人陪着。”
趙捷愣在了原地:“你什麽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要不咱倆算了吧。”
“算了?什麽叫算了?從我認識你到今天,六年半了。我克服了那麽多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你說這話實在是小瞧了我。”趙捷站起來,一時手足無措:
“你比我年長八歲多,從當初打定主意追求你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會走在我前頭。只是我沒想到,這些來得這麽快。”
“杜譽,”趙捷緩了緩神:“你不要想把我丢下。”
“你可要想好了。”刺目的陽光下,杜譽望着他。
“我想得很明白。”趙捷斬釘截鐵地說:“我願學君子,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我怕……”
“你怕如果哪天你真出了什麽事,會讓我傷心。”趙捷擠出一抹苦笑:“杜譽,我求你千萬不要這麽認為。”
杜譽望着他,輕輕搖了搖頭:“不止這些。如果你執意不願離開我,你不僅會傷心難受,還會過得很辛苦。”
“你認識我這麽久,應該了解我。我是怕辛苦的人嗎?”說着趙捷的眼淚又要流下來。他竭力忍住:“我既然願意陪在你身邊,便是知道有得必有失。對我來說,你好好活着比什麽都要緊。”
見對方不作聲,趙捷趕忙說:“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你就是我的盼頭。”
然而他沒想到,此話一出,杜譽猛然擡起頭:“我當然記得,所以你更不應該管我。”
趙捷愕然,意念流轉之間終于明白了對方的心思。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你是擔心哪天你一旦過世,我也活不下去了,是嗎?如果不是因為事發突然,你是不是打算找個理由撇下我,然後一個人遠走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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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譽偏頭錯開他的視線,語氣近乎是苦口婆心:“所以你趁早走吧,離我越遠越好,去找一個能夠分擔你生活壓力而不是成為你累贅的人一起度過今後漫長的時光,這才是對你最好的選擇。”
“不會的。”趙捷擦幹自己的眼淚:“人的壽命有限,生離死別不過是或早或晚的區別。我向你發誓,杜譽,你活一天,我就好好待你一天,倘若你不在了,我同樣會繼續認真活着。”
他聲音哽咽:“你不要小看我,我擔得起我的人生和我的選擇。你更不要小看了你自己。”
回到遙城之後,趙捷請了長假,不得不開始着手處理對他來說有些過于繁雜的人情世故。
聽說杜譽生病,不止臨東省京劇院與他交好的老朋友們一趟又一趟前來探望,他在天南地北各處謀生的師兄們也紛紛專程來遙城看他。其中很多人趙捷是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
在認識杜譽之前,年輕人曾期待能過上“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日子,如今證明那不過是少年時的空想。
此時此刻,為了讓杜譽能多休息、避免勞心勞力,趙捷逼着自己從不知所措的境況和逃避的本能中硬生生站出來,成為一個在往來逢迎裏無比得體的後輩。
“陳師叔,”他周到地去火車站迎接前來探望的人:“您大老遠從沈陽過來,真是辛苦了。”
“你就是小趙吧?”對方嘆了口氣:“我聽說杜譽生病之後一直是你在他身邊照顧。我不辛苦,你才辛苦呢。”
為了不讓杜譽有任何心理負擔,趙捷不但把種種煩惱打碎了吞到肚子裏,從不提起只言片語,而且在人前一直裝出一副游刃有餘、彬彬有禮的模樣。
放在數年前,這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的。
除此之外,趙捷還要在省京劇院的行政單位往來奔波。不僅要幫杜譽辦停薪留職,還有房子的事。
之前杜譽分得了這套福利房,但和單位一直是承租關系。前幾年因為不确定會不會在遙城長期發展,這房子一直沒有被買下來。如今看來,倒是有了十足十的購買必要。
半個月後辦完了基本的手續,想着杜譽正在家裏睡午覺,趙捷直接去了宋同的家。
前兩天宋同出了一趟差,這天雖是工作日卻正好在家中休班。他開門見到趙捷,面露訝異:“小趙,你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我去辦事情,正好想來找你商量一下。”趙捷竭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沒有那麽苦澀。
“快進來吧。”宋同側身為他讓開了空間。
趙捷走進屋,聽見對方說:“你嫂子去院裏上班了,孩子在幼兒園,家裏只有我一個人。你有什麽話直說就好,不用顧忌。”
宋同為他端了一杯茶:“快坐。”
“師兄,我想求你一件事。”醞釀了許久,趙捷終于開口。
宋同的神情中透露着心疼:“有什麽我能做的你直說就好,別這樣客氣,千萬別覺得麻煩。我生怕自己幫不上忙呢。”
“你能不能先別辭職去戲曲學院當老師?能不能在省京劇院多演幾年戲?”因為宋同的通情達理,趙捷愈發傷感:“是我擾亂了你的人生計劃,對不住你和你的家庭,可眼下我真的沒有一點辦法。”
宋同望着他眼下的烏青,心疼地點了點頭:“我是你的師兄,也是周派小生演員。于情于理,你說的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談何對不住?你放心去照顧杜師叔吧,我這邊不着急。”
趙捷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此刻心中的感激,他閉上眼,淚水又一次落了下來。
後來趙捷想,在這一年裏,他流的眼淚比過去二十八年加起來都多。
二人誰也沒想到,宋同這一留就留到了2009年。
那已經是将近二十年後了。彼時年近半百的趙捷已經頭發花白,宋同也不複年輕。
在他們又一次難得有了空閑約着吃飯的時候,趙捷舉起酒杯:“師兄,我知道你看重家庭更甚于工作,一直想回戲曲學院教書帶學生。是我不好,我不夠争氣,讓你直到現在才得償所願。”
宋同和他碰杯,笑得爽朗:“我不能讓你孤木難支。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宋晖那小子去年到外地讀研究生了,說不定等過幾年他娶了媳婦成了家,我還能幫他帶孩子,享受天倫之樂。”
“到時候我可要給小晖包個大紅包。”趙捷笑着點頭:“那孩子讀的什麽專業來着?”
“本科在S大讀的數學,研究生讀的是信息與計算科學。”宋同應道:“我不懂這個,從他高中文理分科開始就是他姥姥和姥爺替他做選擇,二老說這類專業現在好找工作。”
趙捷笑得愈發開懷:“我前陣子還聽別人說什麽‘二十一世紀是信息的時代’。老人家們替外孫打算,錯不了。”
1991年春,趙捷告別了宋同,匆匆往家中趕。未等上樓,忽然發現不遠處太陽底下的空地上坐着兩個他無比熟悉的人。
正是杜譽和老齊。
“你怎麽也來了?”老齊笑眯眯地望着對方:“自從你回來,少見你主動出門。”
“今天天氣好,來陪你曬太陽。”杜譽放下凳子,坐到他身邊。
“小趙呢?他沒和你一起下來?”
“去辦購房的手續了。我在家裏給他留了字條。”杜譽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落在了趙捷耳朵裏:“我去上海之前打算的是如果轉過年來我當真決定要留在上海,這套房子我就出錢買下來,算在小趙名下,如果不去,就先這麽住着。只是俗話說得好,計劃不如變化快,人算不如天算。”
“你身體這樣了,還不忘操心麽?”老齊笑呵呵地說。
“對,我真是勞碌命。”杜譽也笑了。
“歇一歇吧。都說細水長流,人活着,張弛有度才能長久。”
“我這不是正在歇着麽?”
二人默然片刻,杜譽嘆了口氣:
“我知道,小趙他是個真講義氣的好孩子。他心裏不止裝着他自己和他的事業,也真心裝着我。即便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他也願意照顧我、陪着我。這很難得,人一輩子都不一定能遇上一個這樣的人,是我運氣太好。只可惜,我能給他的實在是太少了。我現在這樣,沒準連多陪他兩年都不能夠。”
“你這話說得不在理,我聽了都替你委屈。”老齊勸道:“這些年你如何待他,旁人不知道,我可全都看在眼裏。”
“他是個極好的人,可我一開始不知道,我那時甚至對他有猜疑。”杜譽有些傷感:“我後悔啊,果然是人生有限,我卻白白浪費了那麽久的好光陰。”
“杜譽。”聽到這裏,趙捷喊了他一聲。
被喚這人驚喜地轉過頭:“你什麽時候回來的?都辦好了?”
“你剛剛的話說得不對。”趙捷走上前:“你告訴過我,你願意全心全意相信我,這就足夠了。咱們之前從沒浪費過一秒鐘,以後也別浪費。”
“聽見了沒有?”見杜譽愣住,老齊笑了起來:“你啊,好好活着就對得住他,再也別多心也別嘴硬啦。”
作者有話說:
東隅已逝,桑榆非晚。王勃《滕王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