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趙捷忽然覺得,從自己結識杜譽至今,十七年的人生,宛如一場黑白颠倒的大夢。遲遲不願醒來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

“師叔!”他後知後覺地跪倒在地,趴在杜譽病床邊嚎啕大哭:“我舍不得你啊!”

他帶着未卸的妝,穿着明黃色的戲服,哭聲太過凄厲,哭花了臉上的妝。外面圍了一群人,面面相觑之間,愣是沒有一個敢上前把他拽起來。

後來趙捷才知道,如果說杜譽的離世對他來說宛如心口被利刃狠狠所傷,鮮血止不住地流,那麽辦完喪事回家之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鈍刀割肉、痛若淩遲。

房子裏安靜得可怕。趙捷常常獨自坐在沙發上,頭腦混沌,連正常的思考都不能夠。

轉眼之間,一個下午就過去了。日落時刻,夕陽照進昏暗的廳堂,把人的悲傷無限放大。

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快到讓他們那一代人覺得驚奇又陌生。

新的世紀已經到來,一切都在蒸蒸日上,過往幾千年的生存法則似乎正在變得不合時宜。

外面樓很高、路很寬,自行車逐漸被汽車取代;大家口袋裏的錢一天多過一天、住的房子越來越大;孩童們背着書包去上學,讨論着校園裏外發生的新鮮事,從門口小攤新進的糖果品類到誰家買了電腦,興高采烈。

杜心苓、周榮璋、陳合英、杜譽、齊沖。一個個曾經鮮活的人都變成了戲曲學院裏的教學資料,以及屬于上個世紀的寥寥傳說。

大約半年過後的一個周末下午,趙捷借着捐東西的契機回了一趟省京劇院。

小劇場尚未開始,需要上臺的幾個演員正在後臺忙碌準備。趙捷并沒有打擾他們,而是獨自像以往很多年裏那樣走到舞臺側面,癡癡地向臺上看去。

回憶與現實重合在一起,他的腦海中響起杜譽的唱腔,可視線的盡頭卻空蕩蕩的,再也沒有那個姿容風雅的人。

不知不覺間,他的眼淚流了下來,心想:世間苦楚有千萬種,若說折磨人的程度,想來生離死別四個字定能獨占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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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趙捷看到銀杏葉飄蕩着落了下來。

他伸手接住,心想:葉子黃了,我要帶一片回去給杜師叔看,告訴他今歲秋至。

可當黃葉落在他手心的一剎那,他猛然驚醒:此時此刻,這些閑話他已經無人可說了。

“您沒事吧?需要幫您打120嗎?”不知過了多久,趙捷終于回過神來,發現有幾個好心的過路人圍在他身邊。而他自己竟然已經躺倒在地,淚流滿面。

趙捷搖頭道謝,站起身的瞬間頭暈眼花,控制不住地踉跄了幾步,連身上沾染的塵土都沒有拍幹淨,旁若無人地走回了家。

從那之後,周遭一天勝過一天的熱鬧,可他的生活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孤獨。

如此種種,李淑茵都曾警告過他,可他并不後悔。如杜譽一般,走過的每一步,他都不後悔。

他只是遺憾,惱恨人力有局限,争不過天命;遺憾天道無情,明月無情,何事長向別時圓。

聽他講述那段時日的心緒,林績被他的傷感所觸動,心疼地問:“師父,您那時心中悲痛不已,怎麽就沒想過找旁人訴說幾句?即便能稍稍寬慰心懷也是好的。”

“如果不是因為你好奇問我,我也從沒打算對你講。”趙捷笑了。

歲月沉默着,把死人腐蝕成枯骨,把活人也變得沉默。

林績忽然感到一陣沉甸甸的重量壓在心頭,他想:原來我面對的并不是眼前一瞬間的人,而是過往無數或溫和或殘忍的光陰加在他身上的總和:“為什麽?”

趙捷擡起頭,對望之間想起了當年面對杜譽時非要刨根究底的自己:“說又何益?一己私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自從杜譽在他的生活中消失,趙捷辦了停薪留職,整天待在家裏,活得愈發封閉。年輕時遇到他人的不解和質疑,他還會忿忿不平地解釋反駁幾句,後來只願一笑置之。

世人相交大多為了利益,利同則合,利盡則散。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人願意去真正理解另一個人?

如果把這個問題抛給八十年代二十歲出頭的趙捷,他會斬釘截鐵地說:“有。”

但若讓二零零幾年的趙捷來回答,他大概會先思考一下,然後說:“知己從來可遇而不可求,志同道合實在難得。倘若有幸遇見這樣的人,必得萬分珍惜。”

可他自己呢?如今的他還有心力和勇氣去敞開心扉與人真心換真心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趙捷覺得自己并非是對人性從樂觀變得悲觀,只是很多時候他實在沒了力氣。但他明白,自己需要打起精神繼續往前走。

杜譽生前對京劇小生藝術有繼往開來的志向,也有焚膏繼晷的堅持和不同凡響的本事。趙捷知道自己的才華和能力都比不上杜譽,為了共同的目标,他沒有後退的餘地。

2003年春。

“小趙,快進來,好久不見呀。”趙捷手裏拎着剛買的雞蛋、牛奶和其他補品,敲開了老齊的家門,開門的正是老齊的大兒子:“怎麽帶了這麽多東西?”

“一點心意。”趙捷把大包小包交到對方手上:“你父親還好吧?我媽給我打電話說他老人家昨天剛出院,我來看看他。”

“你來得正巧,他前兩天還念叨了你好幾回。”對方把東西放到客廳,帶他進了卧室。

與趙捷想象中不同,此刻的老齊并非形容枯槁、精神不濟,而是半躺在床上,手裏拿着一本一看就有年頭的書在翻閱。

“趙捷小友,你來啦?”見趙捷進屋,老齊放下書笑着打招呼:“我知道你這兩年不愛出門,還以為我這輩子見不到你了呢。”

“胡說什麽?”趙捷原本稍感輕松的心情因他這句話而重新變得悲戚。

“我眼神不好啦,你坐得離我近一點。”

趙捷依言把椅子往床邊挪了一些。老齊仔細瞧了他一會兒,伸手輕輕抓住了他的胳膊,調侃道:“你可是年輕人啊,怎麽連你都長了白頭發?”

趙捷不好意思地笑了,把自己稍長的頭發向後攏了一把:“年輕?你說的是二十年前吧?我如今已到不惑之年了。”

老齊眯起眼:“看來我實在是活了太久。”

“你已經活了九十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你現在的歲數。”趙捷對上他的視線:“畢竟杜譽走的時候才四十多歲。”

“算起來你師叔雖然年齡比我小了不少,受罪的時間卻不比我短。”老齊嘆氣道:“我也只能這樣開導你幾句。兩年了,你看開些吧。離開不一定是件壞事,按他最後那般狀況,活着也是難受。”

“我明白,我有些不太适應而已。”趙捷點頭:“有時候我一覺醒來頭腦迷糊,以為他還在。幾秒之後清醒了,發現家裏安靜得可怕,一點聲音都沒有。”

老齊盯着他,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口氣:“我親生的兒子孫子都沒像你這樣讓我操心。你該怎麽辦呀?”

問趙捷,也是問他自己。

“是我的錯。你身體不好,還是多放寬心吧。”趙捷的話裏帶了哭腔。見老齊咳嗽了兩聲,他趕忙為對方拿來放在床頭櫃上的水杯。

老齊接過杯子抿了一口:“我不要緊。我認識的人死了的比活着的多,我馬上就能去見他們了,這是團圓,是我的福氣。”

一周之後,趙捷收到了老齊的喪訊。他怔怔地坐在家裏,恍惚間後知後覺地明白了老齊對他的擔心:

人世間已經沒有知我心意的人了,或許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人了。

他對京劇藝術近乎癡迷的熱愛、他對杜譽長久而深刻的感情,都被他在心裏落了鎖。趙毅和李淑茵都知道,但是從未懂過,至于其他人,更是連知曉都不曾。于是從此唯有他自己一人能解其中滋味,天知地知。

可我還要活着,我必須要活着。

他閉上眼,淚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很多年後已經老去的趙捷回憶起那段日子,總會在心底感謝當年的自己。他知道時間的力量是很可怕的,許多本以為刻骨銘心的記憶會被抹平,到最後只剩下模糊的倒影和傷感的餘悲。彼時他在家裏消沉了幾個月,便逼着自己頂着無以言說的苦痛開始整理前人留下的東西。

從師祖、師父再到杜師叔,他把家裏存着的他們的遺物全部翻了一遍,連帶着杜譽平素對他的教導一同編纂進了書裏,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累出了頸椎病,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書稿寄給了與省京劇院有合作關系的出版社,趙捷來回改了幾遍。林績記得那本書,是臨東省戲曲學院的教材之一。

又是一個夏夜,趙捷拿着樣書站在自家陽臺上翻看,偶爾仰頭活動一下酸痛的脖頸,發現小區樓前不知何時新種了一片草地,孩童在一旁打鬧玩耍,有螢火蟲上下紛飛。

人間無數草為螢。

他轉身看了一眼日歷:已經是2005年6月了。

作者有話說: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莊子》

人間無數草為螢。張元幹《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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