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趙捷惶然地走回卧室,渾渾噩噩地坐在書桌前,伸手打開了臺燈。

他在平素大部分時間裏為了方便,不論整理材料還是寫東西都在另一間屋,因而桌面上只有幾張零散的手稿以及他和杜譽唯一一張合影。

照片是十餘年前杜譽從上海回來的時候拍的。趙捷盯着相片上的人愣神了一會兒,開始喃喃自語。

這是杜譽過世後他第一次在家裏自說自話,宛如杜譽仍然坐在他對面笑着與他對望:“你說讓我忘了你,好好生活,可我沒本事,想盡了辦法也做不到。”

沒人回應他,照片把時間從那一刻抽取出來,由此定格。

他把樣書放到桌子上:“我第一回做編書的工作,不熟悉的地方有很多,對我來說非常難。我愚鈍,好在宋師兄幫了我不少。我總會想起你,想着你是多麽聰明又執着的一個人,慣會舉一反三,走一步恨不得往前想十步。倘若你在,肯定能找出許多解決問題的法子。”

他拿起相框:“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沒有一天停止想你,我寫書的時候腦子裏全是你的唱腔和你在臺上的模樣。你的唱念做打既準确又不死板,你往裏面注入了真感情。論起藝術,你在我心裏是最完美的。”

“這些話我只能對你一個人說。我知道一旦出了這個家門,我必須打起精神,要體面、要樂觀、要清醒,絕不能蹉跎歲月。沒有人希望看到我這副懦弱不堪的樣子,他們需要的是能獨當一面的成熟演員、溫厚熱心的親朋同事,唯獨不需要這樣無能的我。”

“給你講一件有趣的事。我最近回省京劇院的時候遇見咱們那些老熟人,都說我這兩年老得太快。你看,我長白頭發了。”

“你別嫌我迂腐。京劇這行現在确實不好幹,很多戲曲學院的學生一畢業就轉行。但是對我來說,我的心思和二十多年前相比一點兒都沒變。大概我就是這樣一個幼稚又不懂變通的人吧。做人做成我這樣,一把年紀了還這麽理想化,真是悲哀。”

“這份工作是我想做的事,我知道,也是你熱愛的事。它不僅能讓我感受自己的靈魂,也能給我一種錯覺,讓我覺得你其實并沒有離我遠去。我對你和對京劇小生藝術的感情早就分不開了。”

趙捷伸手輕輕撫過照片。他的心緒比以往平靜了許多,頭腦清醒得很,也并沒有落淚:“等我把剩下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整理完就準備回去了,回到舞臺上繼續演戲。希望一年半載之後還有觀衆願意買我的賬。”

事實證明,演出的效果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2008年年初,剛評上一級演員趙捷接到一個新任務:S大有一位研究藝術與文化傳播的老師想帶學生來省京劇院找演員做訪談,院裏推薦了他去合作。

那天趙捷排完戲過去的時候大約是上午十點鐘。他如常走進屋,卻沒想到看見了一位老熟人:正是曾經那位“小容妹妹”。

Advertisement

“袁月容?”他一眼認出了對方,極為驚訝,畢竟二人上次見面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一直沒機會問你,你當年不是在市文化局工作嗎?什麽時候回你母校做老師了?”

“我更喜歡做學問寫東西,所以後來辭職考了複旦大學新聞學院的研究生,93年博士畢業之後想着父母家人都在遙城,就回了S大。”袁月容早幾天就拿到了他的資料,此次會面并不在意料之外,但眼裏也閃過一絲訝異:“你怎麽……”

趙捷知道袁月容是因為自己花白的頭發而驚訝。畢竟論起年齡,自己只比她年長一歲,可白發顯老,再加上她保養得當、容貌與氣質極佳,與當初青澀腼腆的拘謹小姑娘相比更添了幾分從容的氣質,乍一看竟像至少有十歲的差距似的。

他誠懇地笑着解釋說:“我前些年過得比較辛苦,比不得你事業有成、生活美滿。”

數年前他在看望父母的時候聽老兩口聊起過,小容妹妹和一位在S大藝術學院音樂系研究民樂的老師結了婚,夫妻二人育有一女,多年伉俪情深。

“瞎謙虛什麽?”袁月容也笑了,示意學生開始訪談:“咱們先聊正事吧,等中午再說寒暄的話。”

訪談結束,到了下班的時間,三人一道出去吃了一頓午飯。

“我聽說你之前很多年沒出來唱戲。”飯桌上,袁月容問他:“不應該呀。我一直在關注京劇圈子裏的事情,知道你在九十年代名氣是往上走的。”

“當時家裏出了變故,我沒有時間,狀态也很差,因而消沉了幾年。”趙捷含糊其辭。

“不過你也沒閑着。我看你那段時間出了書,得到的評價非常高。”袁月容點頭應道。

“都是前人留下的好東西,我不過是整理成冊而已,撿了現成的便宜。”趙捷無比自然地轉移話題:“那些訪談問題很有意思,我感覺你們是想做京劇傳播策略的研究?”

“對,先做一篇小論文。”袁月容示意了一下身邊的學生:“她的碩士畢業論文也想選這個方向。”

“挺好的。”趙捷與她二人碰了一下杯:“我很感謝你們。”

2023年4月,清明午後。

林績站在趙捷的家門口,一時心情複雜,不敢擡手敲門。

他印象裏的趙捷是個什麽樣的人?

毫無疑問,是一個勤奮紮實的京劇演員、德藝雙馨的藝術家。

林績認識趙捷十多年了,從沒見自家師父懈怠過。

或許是長久以來形成的生活習慣使然,趙捷退休之前每天真正用來休息的時間很少,但他從未顯露出不堪重負的疲态。他的工作涉及很多方面的事情,不僅要排戲演戲,還要帶徒弟、做宣傳、開講座、與同行交流以及寫書。有時候林績甚至會覺得,這個人能把一天過成兩天,樂此不疲。

他對前人的藝術極其尊敬,但又不會過于守舊,反而積極鼓勵年輕人創新,無論關于形式還是內容。

也是一個真誠善良的和藹老頭。

或許是年歲漸長的緣故,趙捷在晚輩們面前越來越多地顯露出慈愛的一面,無論是對曲藝界的年輕演員還是同事家中的兒孫。與人交際時他愈發真實,幾乎沒有絲毫的虛僞矯飾與拘束難堪。

林績曾經認為,趙捷無論做人還是做事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好像永遠可以在正确的時刻做出正确的選擇。所以他困惑,他覺得一個正常人不可能時時處處都如此周全得當。

這不像人,更像一臺完全理性的機器。

在不久前的過去他才明白,原來趙捷屬于凡人的一面只在夜深人靜獨自面對回憶裏的杜譽時才會稍稍顯現。

那是一個會哭會笑、有喜有惡、會恐懼會擔憂、會患得患失也會胡思亂想的性情中人。

林績嘆了口氣,終于鼓起勇氣敲響了門:“師父!是我!”

很快門就從裏面被打開了,滿頭白發的老人一如既往笑得慈藹:“快進來。”

“出差去南京辛苦了。”林績把帶來的一大兜時令蔬菜和水果放下:“您退休這些年難得出一趟遠門,可還适應?”

“那邊邀請,盛情難卻,我沒什麽問題。”趙捷示意林績與他一同坐到沙發上:“南派京劇确實有意思。空閑的時候我向他們的弦師請教了一下五音連彈該怎麽托腔,可惜時間倉促,只學到一些皮毛。”

“南派确實靈巧。”見他狀态不錯,林績放下心來:“師父,您要是喜歡,等放假的時候咱爺倆去南京仔細轉一轉,好好感受一下,也能放松心情。”

“這倒不必。”趙捷連忙擺手:“那邊人太多了,我又坐不慣地鐵,實在是沒什麽四處游玩的興致。你還是回去陪你家孩子寫作業吧。”

“行。”林績十分遺憾:“您如果有想去的地方一定跟我說,千萬別客氣。”

趙捷笑得開懷。

林績陪着他笑,竭力掩去眼中的悲喜交加。

即便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林績仍然認為師父大概依舊不會主動說什麽。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守着回憶過日子。他雖不願故步自封,但對于時代的種種變遷,不想适應的部分他便适應不了,活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旁人看着苦,他自得其樂。

“麻煩你了,每年清明都是你開車帶我去看一眼杜譽。”坐在林績的車裏,趙捷望着窗外掠過的景色。

“麻煩什麽?論起來他是我師叔祖,清明去看長輩理所應當。”林績笑道。

人到底應該如何活着?趙捷自認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即便他已經活到了暮年,與世上大部分人相比在“活着”這件事情上算是頗有經驗。

他知道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活着是需要精神支柱的。總得有比活着更重要的東西才能支撐他活下去、讓他有力量應付塵世裏形形色色的求而不得。

去掃墓的前幾天,趙捷特意去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洗出來帶到墓碑前。

“杜師叔,你看,我也老了,六十多歲了。可你還是當年的樣子。”他把相片和花束一起放下,深深鞠躬。

再起身時他眼裏帶着淚,嘴角卻在盡力向上揚。

明月湖·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這篇文除了尾聲部分,主體的上下卷将近二十萬字我修改了很多遍才發出來,可以說是我盡力之作了,雖然我寫的還是很不好,但是我覺得我真的可以問心無愧地說一句,現階段的我已經盡力了,謝謝看到這篇文的讀者朋友(如果有的話),鞠躬

正文結束,番外不定期掉落,計劃一共有五篇,寫一寫配角們的人生~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