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但不能拒絕。
爺爺說什麽就是什麽。
俞秋棠點點頭,乖乖站到包間前方。
四位德高望重的京劇大咖圍坐在四周,直勾勾地盯着她。
在春晚舞臺上都輕松自在的她,此刻手卻已僵得像根鐵棍。
這時,一個服務員進來想看看需不需要倒水,在看到這頗有審犯人意味的陣勢與像罰站一樣立在中間的大名鼎鼎的俞老板後,吓得又退出去了。
俞秋棠深呼吸一口氣。
她清了清嗓子,調整站姿,擺好手勢。
“春秋亭外風雨暴
何處悲聲破寂寥
……”
穿透力十足的戲腔自帶混響。
俞秋棠像和在臺上一樣,每個轉音都刻畫得細致入微,認真注意着每個細節。
額頭上不經意間落下滴滴汗珠。
經過近兩個小時的高強度演出後,她感覺到嗓子很疲勞,身體控制不住在抖,但仍堅持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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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內的人兒彈別調
必有隐情在心潮——”
最後一個轉音結束,突如其來的唱段考核結束。
俞秋棠垂下了手,輕輕喘着氣,連續演唱讓她缺氧。
沉默。
靜默。
坐在一臉陰沉的俞滄溟身邊,其他三位老前輩面面相觑,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好!”遲錦芳畢竟還是人美心善,率先打破了沉默。
“好!特別好!”剩餘二位也跟着鼓起了掌,其熱烈程度好像也不是違心的。
俞秋棠雖然在沖他們微笑鞠躬,但餘光一直停留在爺爺身上。
只見俞滄溟嘴一撇,冷笑道:“各位就不用奉承我家孫女了,實話實說吧。”
遲錦芳無奈地搖搖頭,憐愛地望着俞秋棠的側臉,就好像俞秋棠是自己的女兒一樣。
“那你先讓小棠坐下,在那兒站着算怎麽回事啊?”
“坐。”俞滄溟指了指最中間的座位。
俞秋棠的底氣很虛:“我坐中間……不合适吧。”
“坐!哪兒那麽多規矩。”
在您面前就是有很多規矩,您天天立規矩,俞秋棠想說卻終沒能說出來。
坐到空位置上,面前剛好是精致切好的整只烤鴨。她寧願代替那只鴨子躺盤上,也不想坐在這裏。
“吃,各位先吃。”
俞滄溟一擺手,幾位前輩才敢動筷子。雖然他們的輩分和地位差不多,但因俞兄實在太兇太有氣場,莫名就成了有絕對壓制地位的老大。
俞秋棠猶豫了片刻,也拿起了筷子。
一片貝勒烤肉入口,她才發覺演出後的饑腸辘辘,是快要低血糖的節奏。
俞滄溟邊吃邊盯着她看,過一會兒後,問:“你覺得你剛才唱得怎麽樣?”
死亡拷問開始。
“我之前請教過于叔,他說我可以了。”
“甭拿你于叔當擋箭牌,我在問你。”
一旁的于洪剛一邊大口嚼着京醬肉絲,一邊默默擦汗。雖然他确實覺得俞秋棠可以,但他明白,這位動不動就生氣的仁兄肯定覺得不可以。
俞秋棠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
“……我覺得沒什麽問題。”
俞滄溟白眉一豎,怒目圓睜,好像下一秒就要拿起身邊的拐杖敲孫女的頭。
“沒什麽問題?問題大了!随便聽一耳朵就知道,刻意學你遲姨沒學像,最後發聲浮在胸腔和腦後之間,又不靠前也不靠後,還把梅師祖的‘統一共鳴’也丢了。不倫不類,你想幹嘛?”
俞秋棠沒有說話。
她控制不住地咬着唇,鼻子泛起酸,整個人情緒越來越低落。
遲錦芳悄悄握住俞秋棠的手,輕輕摩挲。
她猶豫片刻,對俞滄溟說:“其實吧,我覺得小棠很有天賦。她的發聲雖然和普遍的不一樣,但聽起來很舒服,聲音透亮有力,能深深感染到我們,這不就夠了嗎?而且她才三十,還年輕着呢,像她這麽點兒大能唱這麽好的,有幾個?一只手數得過來呢。”
“是啊,俞兄你別這麽苛刻。”于洪剛咽下一口炒菜,嘆了口氣。“小棠唱得真的很棒,早就成大角兒中的大角兒啦,我們都很喜歡她的表演。”
趙保屏見狀也咳嗽一聲,附和一句:“氣息每次都全部壓出了,從這兒看也沒毛病,一般人估計還真以為她師從錦芳呢。”
俞秋棠瞪着委屈的大眼睛看向爺爺,但爺爺沒理會自己。
她只能像一只落水的狗般低下頭,口中快嚼爛了的飯菜瞬間索然無味,胃也開始排斥進入的一切。
俞滄溟吃着吃着,哼了一聲。
“最近上節目上得很開心啊,都不練老本行了。”無比別扭的陰陽怪氣。
第二層拷問雖遲但到。
俞秋棠的胳膊越來越僵硬。
《蒙面音樂盛典》前,她做了不少思想工作,才下定決心接下導演組的邀請。而上節目後她一直沒敢告訴爺爺,怕的就是出現今天這種情況。
“我一直都有練習,每天都會練功。”
“練‘新貴妃醉酒’麽?真夠新的,又像歌兒又像京劇。”俞滄溟淡淡抿一口茶。“就是有點不三不四。”
遲錦芳嘆氣搖頭:“你別這麽說,那期節目我也看了,小棠唱得挺好的。”
“是,實力碾壓。”于洪剛也慈愛地看向俞秋棠。
俞滄溟眼皮都沒動一下,充滿鄙夷。
“跟那群半吊子歌手比,要還比不過,那就笑掉大牙了。”
聽到這話,俞秋棠吃不下去了。她放下筷子,聲音隐隐顫抖又帶着一絲央求。
“爺爺,您這說得就不太公平了。他們跟我不在一個領域,是專門唱流行歌兒的,不能這麽比較吧。”
趙保屏慈愛地微笑:“是啊,小棠說得有道……”
“沒道理。”俞滄溟打斷了他。
趙保屏撓撓頭,閉嘴了。
俞滄溟接着點評道:“不管怎樣,第二名那姑娘跟你差太遠了,就會嗷嗚亂叫。”
俞秋棠猛然擡頭,攥緊手中的餐巾紙。這是她今天第一次主動且勇敢地迎上爺爺的目光。
“那首歌的旋律就是那樣的。她唱功很厲害的,是當今音樂圈的‘天後’。”
俞滄溟嗤之以鼻,撅起嘴。他撅嘴的樣子像極了一臉哀怨的俞秋棠,不虧是爺孫倆。
“天後?我還天皇老子呢。”
遲錦芳無奈地挑挑眉,和身邊的于洪剛對視一眼。兩人都不知道該幹什麽,只能默默吃飯。先填飽肚子要緊,這飯店的東西挺好吃的,多吃點。
“無論是唱功還是臺風,她都很穩的,人家也是專業的呀。”
“瞎說。”
“而且她唱的方式自成一體,所有人一聽就知道是她,顫音處理方式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她其實比是我強的,我拿第一都心虛。”
“瞎吹。”
“我就很喜歡她的歌,每天都聽。”語氣中滿滿的委屈。
“瞎聽。”
這爺孫倆的對峙莫名滑稽。
旁邊三位前輩都被逗樂了,但礙于情面沒敢真笑出來。
“行啦行啦,”遲錦芳笑着攬住俞秋棠瘦削的肩頭,像哄孩子睡覺般拍拍她的後背,“不管怎麽說,這孩子多優秀多可愛,比我家那毛頭小子強多啦。”
四個字,引起了所有人的警覺。
俞秋棠突然一震,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她下意識瞥向爺爺,內心重新開始打鼓。
俞滄溟也突然想起了什麽,沖自家孫女眼睛一瞪:“你和小玖那事兒怎麽着了?”焦急得很。
很好,現在到第三層拷問了。
俞秋棠尴尬笑笑,搖搖頭。
俞滄溟不悅地皺起眉。
“沒成?為什麽?”
俞秋棠不自在地瞥了一眼身邊的遲姨,聲音越來越弱,還帶着些許愧疚。
“是我的問題,何玖是個很好的人。”
“你也知道他好。各方面都合适,怎麽不能把握住呢?”俞滄溟急了,用筷子頭敲着桌面的玻璃墊。
俞秋棠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平靜地說出了如下的話。
“爺爺我跟您說過,我有天生的生理缺陷,是性冷淡。第二次見面時,我讓他嘗試摸了我的胸,甚至沒有隔衣服,但我真的沒有感覺。就算結了婚我也滿足不了他,所以我想……還是不耽誤他為好。”
啪嗒,某位長輩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聲音很清脆,更襯托出氣氛的尴尬。
俞滄溟聽得臉都綠了。
自己這孫女說話和行事怎能如此沒有廉恥!大庭廣衆之下談這些事,傷風敗俗!
旁邊的遲姨也臉色難堪,羞愧難當。
她沒想到,自家兒子第二次見面就摸人家女生的胸;雖然是人家女方主動要求的,但也确實傷風敗俗。
于洪剛和趙保屏張着大嘴,表情震驚而尴尬,都忘了吃飯。
對于這兩位年過花甲和古稀的人,也是活久見。俞秋棠這孩子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俞滄溟怒氣值爆棚,鼻孔出氣出得白胡子都飄揚了。
“有病治病。”
“我不認為這是一種病,只是沒有需求罷了,對生活沒有任何影響。”
“別人都能正常好好的,你怎麽就不行?”
“因為他們需要,我不需要,僅此而已。”
“你怎麽就不需要呢?”俞滄溟愈發無法理解,面部表情都扭曲了。
“精神足夠富裕,生活足夠快樂。”
“……”
俞秋棠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俞滄溟怒不可遏地瞪着她,也一動不動。
另三位前輩深受這氛圍的折磨,也一動不敢動,欲哭無淚。
終于,俞滄溟發話了。聲音都在抖,比任何時候都要蒼老。
“滾出去。”
俞秋棠表情很受傷,卻無可奈何。她向來不是個在意尊嚴的人,但此刻,尊嚴實在被殺得片甲不留。
她頓了片刻,從座位上緩緩站起。
“對不起,爺爺。”
“出去,別在這兒煞風景。”
“是。”
俞秋棠靜靜地披上羽絨服,沖其他三位老前輩做了個抱歉的手勢。
“那我先走了。各位前輩,失禮了。“
“哎呀,俞兄啊……”
“你消消氣,別跟孩子發那麽大火兒!”
“不能,不能……”
走出包間時,她的背後隐隐傳來了另三位前輩的聲音。
走出飯店的時候,太陽藏到了厚厚的雲層之後。
灰色的石牆內,北京冬日的風無比蕭瑟。
俞秋棠将厚厚的羽絨服拉到下巴,仍不禁一陣哆嗦。風從脖子處僅剩的小口灌了進去,涼到鎖骨,涼透胸口。
剛才一直在鬥嘴,整個飯局只吃了三口。
胃空空如也,餓得抽搐。
回到鳳簫館後,幾位戲班主演已吃完了外賣,正聚在大廳裏一塊說說笑笑。
齊婉欣和張玉萌并肩坐在一張小桌前看《甄嬛傳》,聚精會神;程立雪和楊為安正靠着牆打游戲,精神頗為激動,罵罵咧咧。
俞秋棠本打算悄無聲息地經過他們。
然而。
“您回來啦。”張玉萌十分不合時宜地看向她,并打了招呼。
俞秋棠無力地點點頭。
“嗯,你們休息夠了趕緊回家吧,中午不堵車。今天大家的表現都很棒,繼續保持,明兒晚上我請吃飯。”
張玉萌看到老板的臉色後,愣了一下。
“俞老板,您怎麽了?”
“沒事。”
頭一次聽到如此沒精神頭的嗓音,齊婉欣格外擔心,站起來扶住她。總是像個太陽般耀眼的俞老板竟也會像現在這般低迷。
“低血糖了嗎?”
“可能有點兒。”
齊婉欣睜大眼睛,不解地問:“您午飯沒吃嗎?”
俞秋棠呆呆地搖搖頭,胃仍在一抽一抽地疼。
張玉萌和齊婉欣對視一眼。
她們雖不明白原因,但知道不該過問,還是得先想辦法讓俞老板別餓肚子才是。
“有剛才剩的鍋貼兒,您要嗎?”
俞秋棠立刻點點頭。
有飯吃就不錯了,不用挑三揀四。
“那我去熱熱,您在這兒等下。”
“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