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新婚之日,聞姝五更天被喚醒,她坐在鏡子前,任由喜婆捯饬。
鏡中的她穿着大紅嫁衣,頭上帶着沉重的飾冠,妝容豔麗,這個模樣的自己瞧着有些陌生,看着鏡中之人,她有一瞬的恍惚。
喜婆一個勁兒的稱贊,雖說她是個愛說好聽話的,但哪次也沒有這次這般真心實意。
甚至在心裏忍不住感嘆,她活了這麽多年,還是專門做喜婆這一行的,卻是第一次見到美到這種程度的新娘子。
那秦家的公子當真是好福氣。
喜婆稱贊的過于直白,且好聽話跟不要錢似的倒出來,聞姝實在有些無力招架,只羞澀的笑笑,卻也忍不住往鏡子裏多看幾眼。
這樣豔麗的裝扮她雖不習慣,但确實讓她自己也覺得有些驚豔。
晌午前外面響起敲破打鼓的聲音,喜婆牽着她走出房門。
祖母正坐在她門口抹淚,連父親也紅了眼眶,不過見她看過去,便連忙背過身去。
聞姝跪在祖母身前,梗着聲音安撫:“往後我時常回來看您。”
聞老夫人含淚點了點頭。
聞書逸窩在祖母懷裏,因為無聊昏昏欲睡,但是當聞姝一出來,小小的孩童便看直了眼睛。
雙眼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姐姐瞧,甚至不自覺的伸手抓住大紅色的袖子。
與祖母抱頭哭了一頓後,聞姝正要起身,發現自己袖子被一只小手抓住,她扯了扯,但聞書逸死抓着不放。
聞老夫人勸他松手,去掰他小手,他甚至兩只手都用上,開始耍賴:“祖母,不要把這麽好看的姐姐給別人,她是我們家的,是我的,我不要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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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姝佯裝嗤笑:“我記得你不是巴不得将我趕出去麽?”
被這麽提醒,聞書逸也想起來先前的‘豪言壯語’,有些尴尬之下,小手下意識松了松。
聞姝趁機眼疾手快的将袖子從他手裏扯出來,這塊已被聞書逸的小手抓出一片褶皺來,雖是喜服,但她一點不惱,一邊将褶皺處抻了抻,一邊笑看着聞書逸吃癟的小模樣。
見那小手還要伸過來抓,她忙後退一步。
聞書逸不依不饒的吵鬧起來。
從何氏離開後,他就很少這般撒潑了。
最後,原本悲傷不舍的氛圍就被他這麽給攪和了。
聞書逸動作靈活的從祖母懷裏跳下來,就要往姐姐身邊沖,被反應迅速的聞縣令及時攔住。
他掙紮了片刻,忽然轉身就跑,幾人便松了口氣。
然而不過片刻功夫,他竟然拿着磨盤出來,還大聲喊着:“姐姐,我把你衣裳弄髒,你就嫁不了人了。”
這下可把大夥都吓得夠嗆,那墨跡随便往喜服上沾上一點可就壞事兒了。
一群大人便去攔聞書逸,但他人小又靈活,愣是沒被抓住,攔他的大人們還被潑了一身的墨汁。
聞縣令忍不住怒聲呵斥,但聞書逸只是起先被吓了一下,後面根本避耳不聽。
最後喜婆見情況不對,連忙拿着聞姝跑出去。
到了門口,拿出喜帕給她蓋上,逃跑似的匆匆忙送上了在門口等候的花轎。
敲鑼打鼓的送親隊伍在城中繞了一圈後,到了秦家門前。
聞姝頭戴蓋頭,在喜婆的指示下趴上前方之人的背。
她頭上蓋着蓋頭,只能隐約瞧見對方身着的喜服的一抹紅,不過倒是能感覺到對方肩背寬厚有禮,行走間也十分穩重。
周遭響起百姓起哄的聲音,伴随着唢吶刺耳的聲音,讓這世界格外吵鬧,不過她心底原本的不安和彷徨,卻悄無聲息的被撫平,心中竟生出一些踏實感來。
拜了堂,她被送去新房。
不久外面想起賓客起哄的聲音,嚷嚷着要鬧洞房,卻被小厮攔在門前:“我們家少爺說新娘身體孱弱,經不得大家鬧,還請各位多擔待。”
陪在新房裏的喜婆笑道:“聞小姐當真是好福氣,看看秦家公子多麽細心體貼!”
聞姝心裏也泛起暖意來。
當初相看時,她還當秦公子是個冷淡無趣之人,倒是完全沒想到,對方原來是個面冷心熱的。
待起哄的賓客失望的散去,又有丫鬟進來,道:“少夫人,這時少爺吩咐給您送來的糕點,您先墊墊肚子。”
喜婆驚訝道:“哎呦!這秦公子當真是什麽都顧及到了,我這輩子做喜婆的次數自己都數不清了,卻是第一次遇到這麽細心的新郎官!當真是開了眼界。”
聞姝覺得喜婆的語氣太誇張了些,但也忍不住歡喜。
她從五更天被折騰到現在,因着妝容已定,被拘着不能吃東西,說是沒個新娘子都是這麽過來的,忍忍就過去了。
試問天下女子,誰不想有個知冷知熱的夫君?
只可惜這世上知道體貼妻子,又細心周全的男子卻是難得一見。
她莫不是瞎貓碰着死耗子,撿着個好的?
下人送來的糕點竟還是熱的,吃進胃裏暖融融的。
聞姝後知後覺的想起什麽,問道:“我的丫鬟玉心去哪了?”
喜婆道:“今日聽聞老夫人提過一嘴,你這丫頭關鍵時候掉鏈子,不知道跑哪去了。”
聞姝有些疑惑,玉心雖有事粗心些,但最是愛護她,按理說她今日怎麽都該跟着她才是。
不過二人昨晚臨睡前才見了面,應當不會出什麽意外才是。
她想了想,便道:“知道了。”
夜幕降臨,喜婆看到滿身酒氣的新郎官進門,便自覺出去了。
聞姝手裏多了一杯酒,她問:“是合卺酒?”
對方只簡單‘嗯’了聲。
飲下合卺酒,片刻後屋內光亮驟然消失,她忙提醒道:“秦公子,是不是應該先掀蓋頭,而且我妝容為卸……”
話音未落,頭上蓋頭便被掀開。
屋內漆黑一片,她看向新郎官的方向,卻什麽也看不清。
對方的手落在她腦袋上,動作輕柔的替她卸掉沉重的頭冠。
他離得近了,她便聞到他身上的酒氣。
她忽然想起,從剛開始到現在,包括拜堂時,他都始終未開過口,若不是先前相看時說過話,她恐怕會以為他是啞巴。
她心中泛起疑惑,便又故意多問了兩句。
但對方仍舊不開口。
心中疑慮更甚,她起身要去點蠟燭,然起身到一半,卻被一只手懶腰壓倒在床榻上。
帶着酒味的溫熱氣息灑在她脖頸,男子已壓在她上方,與她身體相帖。
聞姝腦子嗡的一下,徹底呆滞。
待到一抹涼意傳來,她心中一驚,下意識伸手推開身上之人。
手卻被控制住,被舉在頭頂。
“娘子,好久不見……”
這聲音……
“于重……不,太子殿下,你、你怎麽唔……”
“等我。”
玉琮又離開了,臨走前他僅落下這兩個字。
他并未給她任何承諾,她待在秦家,明面上是秦家大媳,實際上卻是他的外室。
他給她安排的這家人,是一個月前死了長子,玉琮便頂替了對方的身份,那日與她相看的亦是玉琮安排之人。
她越發意識到,自己大抵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聞姝不知道,自己這樣又算什麽?
有時候甚至覺得着大抵便是重生的代價吧。
剛開始心裏的确是不甘的,但随着時間的推移,随着腹中孩兒逐漸長大,她漸漸認命。
幾個月後腹中孩兒呱呱墜地,那日玉琮來了,之後便再也沒來過。
好似早已将她這個人抛在腦後。
她倒是情願如此,但身後的影衛卻無時無刻都在提醒她,她仍在那人掌心之中。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年,雖說身份不尴不尬,但日子還算安穩。
兩年前祖母沒能熬住,年齡到了一夜之後便沒再睜眼,就此壽終正寝。
聞書逸也長大了,從乾兒會走路開始,便最黏他,日日嚷嚷着要去外公家裏。
今年聞書逸十五,忽然與父親說要去參軍。
他是聞家的獨苗,父親自然不願,但最終還是沒能扭過他。
他走後,九歲的乾兒也鬧着要跟舅舅要一起去參軍,被她狠狠揍了屁股後,老實了。
天下父母沒有不想讓自己孩子,安安穩穩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所以她決不許乾兒去參軍冒險。
乾兒是她唯一的孩子,亦是她的命根子!
沒過多久他又要去參加科舉。
竟一次便考中了秀才。
聞姝心中震撼,不許他再繼續考。
秦清乾自小便是個十分聰慧的孩子,五歲時便能将十一歲的舅舅耍的團團轉。
自啓蒙便被先生稱贊是天降之才,但過兩年他便忽然沉寂下來,在書院裏維持着不上不下的位置。
聞姝也因此安心。
她是個自私的娘,不願自己的孩子太聰明,更不願讓他當官。
因為他身份擺着,一旦卷入朝堂,注定不得安生。
她只想乾兒的日子平安順遂。
秦家不止他一個孩子,但平日裏那些孩子一個個都躲他躲得遠遠的,他為此引以為豪。
聞姝卻有些擔心兒子不合群,結果沒過多久乾兒就跟秦家孩子打成一片,各個擁簇着他,連比他歲數大兩歲的,都心甘情願喊他一聲大哥。
她忍不住皺了皺眉,心中又是欣慰又是無奈。
她知曉乾兒除了她和舅舅,從不愛與旁人親近,自小便喜歡獨來獨往,但偏偏無論見到誰都能笑眯眯的,讓大家都覺得這是個讨人喜歡的熱絡孩子。
兒子像極了那人,不僅是長相,就連性子都近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可她卻覺得唯有付出真心,方得換到真心。
乾兒這般假意僞裝,又如何能得到別人真心實意的喜愛?
哪知乾兒聽了她的諄諄教誨,卻是當場不屑的笑了出來,氣的她險些暈過去。
轉頭回屋将門鎖上,狠狠哭了一場。
醒來卻見乾兒跪在她床邊,龇牙咧嘴的痛苦模樣。
她忙詢問。
他說:“不該惹娘生氣,我讓阿九打了我板子。”
阿九便是玉琮留下的影衛之一。
她便又忍不住心疼,要看看乾兒傷的如何。
乾兒連忙躲開:“娘,我長大了。”
聞姝愣了愣,有些惆悵的探了口氣。
是啊,兒子已然九歲了,要不了幾年便能成親生子。
乾兒長大了。
她有些悵然若失。
不過随後竟又釋然了,畢竟這孩子自小她就管不住,長不長大又有什麽幹系?
随他去吧。
這時乾兒忽然又湊上來,躊躇良久後問她:“娘,能說說我爹麽?”
她面色一凝,整個人僵住,瞪着他質問:“為何突然問這個?”
這孩子最讓人省心的便是,他從三歲起,便從未在她面前提過‘父親’二字。
為此她也從未解釋過什麽。
如今他突然問起,她難免生出疑心來。
乾兒趴在她膝頭,顯得格外乖巧:“昨日不小心聽大伯母跟人說,我不是秦家人。”
聞姝撫着兒子稍顯稚嫩的臉,良久,她終是下定決心,溫聲說道:“你繼續考科舉吧,娘不管你了。”
“娘?”
“去吧。”她道。
大抵她不該這般拘着他,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如何的自私。
她不該如此。
但仍舊不能告訴他父親是誰,她唯一能做的,是讓他們父子見一見。
那日後,乾兒便開始安心準備明年的科舉。
沒過多久,百姓們忽然開始議論新皇登基。
父親來到聞家,喜悅溢于言表:“姝姝可知,新皇是誰?”
聞姝的心狠狠沉了沉。
他做了皇帝,如何能讓乾兒這個皇子流落在外?
可是她難不成盼着他奪嫡失敗,葬身與京都麽?
其實這些年她從不敢去想這些。
她不盼着他死,卻更不想他跟自己搶兒子……更不想成為皇帝的妃子。
她只想過安穩日子,不願自己和乾兒卷入危機重重的奪權鬥争中。
夜裏她輾轉反側。
待到困頓襲來,她閉上眼,陷入沉睡的前一刻,眉間忽然落下一抹寒涼。
“姝姝久等了。”
聞姝豁然驚醒。
燭光中,男子立于床側,眉眼溫柔。
與十年前相比,如今的他更深不可測,以及溫和的外表下卻透着讓人不能抗拒的強勢霸道。
那日之後,玉琮将母子二人送去了京都,住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別院中。
之後他時常來,他每次來,聞姝便得備下一碗避子的湯藥。
乾兒只當他是個不負責任的浪蕩子,十年不給他娘名分,也從未出現在他們母子生活中,如今他來了,秦清乾自然也不願認他這個父親,還吩咐影衛不許将人放進來。
但他如何能攔得住?
那些影衛真正的主子也不是他,而是他父親玉琮。
玉琮對于兒子不願認他,卻表現的渾然不在意。
甚至還督促她不許将他的身份告訴乾兒。
聞姝巴不得如此。
他若真想做什麽,她從來都是無力反抗的。
她以為,他就要這般将她拘在別院一輩子。
直至半年後,她身着鳳冠霞帔,成了一國之母,任萬人朝拜時,大抵有些過于驚吓,轉身開始幹嘔。
太醫診斷,皇後娘娘有喜了。
可她分明一直吃避子的湯藥……
他眉眼含笑的解釋:“朕的後宮只皇後一人,朝中大臣不滿皇嗣過于單薄,只得辛苦皇後。”
聞姝氣極,連着半個月不願理他。
待孩子生下後,她便開始張羅着擴張後宮,一批批秀女入宮,他并未推據過,她心裏不免有些失落,但深知自己既然坐上這個位置,便再無退路。
只是每次入宮一批人,他便在夜裏格外兇狠的折磨她。
他那人瞧着溫和,在那事上卻像狼一般,不僅霸道不容拒絕,且索取頗多。
身子實在遭不住,她便拿出賢後的範兒來,勸他雨露均沾。
那次勸誡之後,她被折騰的連着三日下不來床,往後再不敢提。
剛開始他仍夜夜宿在她這裏也就罷了,然而時間一長她便意識到,他竟從不打算踏進別的妃子宮中。
某次雲雨過後,她忍不住問他為何。
他嗓音暗啞:“還有力氣說話?那便再來一回。”
聞姝:“……”
直到她哀求哭泣的聲音散去,他撫着她的面頰。
他默許她往後宮放人,不過是為了應付朝中衆臣,他新皇登基,根基不穩,朝中勢力仍不統一,他還得與那群老狐貍勾心鬥角。
自有生于宮中,他對這些勾心鬥角,權勢争奪早已習以為常。
只是無法信任旁人,無法做到在任何人面前不設防,毫無防備的陷入睡眠更是天方夜譚。
哪怕經過百般排查,确認對方是可信之人也不行。
哪怕是她,他也仍舊不能全然信任。
但他願将自己的命交給她,換取這如置身仙境般的溫暖。
新皇剛剛将民間皇後迎進宮時,不少人在封後大典上見到這位新後的樣貌。
朝臣們便猜測新皇愛美人,更有心思活絡之人将美人送到帝王面前,結果卻皆被拒之門外。
幾十年下來,這位帝王用行動,讓滿朝文武不得不接受,他們的陛下原來是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癡情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