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文

正文

遂寧十年一月,京郊大雪,京城內紅綢緞帶十裏不絕,鑼鼓喧天一片鬧聲。

張尚書的女兒張蘭時嫁于鎮遠将軍的長子莫玄序。

聖上親自指婚,将從未見過的二人點為鴛鴦。

鎮遠将軍府內喜氣盈盈,喜婆攙着蘭時跨過門檻,堆起滿臉的笑顏。

婚事本來定在春日,可架不住邊關烽火再起,待到春日,莫玄序将随父出征,于是婚事只得提前。

“夫人,待會只需端坐,等待少将軍來掀蓋頭。”喜婆言語間掩飾不住的喜悅。

蘭時懶得聽她說話,并不回應喜婆。

她高門大戶出來的女兒家,不需要她如此提點,何況臨出嫁那幾日,張母将所有的儀式都悉數告知。

其中還有女德,以夫為天的訓誡,她皆了然于心。

屋內紅燭燒的火紅,透過紅布依稀能看見躍動的燭光。

吱呀——

房門被推開,夾雜着冬日凜冽的寒風,蘭時嗅到風中的酒氣。

她捏緊婚服的一角,對未曾蒙面的夫君感到緊張。

然而在長久的等待中,她的蓋頭并沒有被挑起。

“我不久将要奔赴邊關,生死難測,皇上為你我指婚不過是安撫兩家,文武和睦。”朗然清晰的聲音在蘭時的耳邊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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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何要這樣說?

蘭時凝眉,被蓋頭遮住的眸光迅速黯淡。

仍舊沒有開口說話,她能感知到少年就在桌前,離她不過幾步之遙。

“夫君,何出此言?”蘭時不解,嗓音中的惑然格外明顯。

“只是想讓夫人明白,我并非良人。”莫玄序飲下一杯酒,重重的磕在桌上。

随後寒意再次席卷蘭時,莫玄序出門去了。

披在頭上的蓋頭始終未掀下來,她如木頭般在床前坐了一夜,手背上被眼淚浸潤。

第二日蘭時本該去向公婆奉茶,偏偏鎮遠将軍與莫玄序已提早出發邊關。

蘭時倒也省了不少事,只是單單向婆母李氏請安。

彼時的蘭時并不知道她的夫君早已出門去,家中只有李氏和她。

“蘭時起來吧,家中人丁稀薄,蕭辰纏綿病榻在寺中,我們二人且就随意些。”李氏溫言開口。

美人在骨不在皮,面前的李氏眉眼淩厲,但舉止極為貴重端莊。

蘭時在家中聽母親提起過李氏,李氏本來是将門虎女,往日随父殺敵過,後來也是經皇帝指婚嫁于鎮遠将軍。

這些是蘭時母親向她說的,還有一部分是蘭時聽丫鬟們的碎語。

李氏早年和莫绛情投意合,志趣相投,漸漸的莫绛不再與李氏接觸,也就是莫绛納妾之後。

那小妾婀娜身段,舉手投足間勾人魂魄,莫绛被迷的神魂颠倒。

然而更不堪的是,那小妾出身青樓,李氏自然鬥不過她,被她壓了好幾年,莫绛護那小妾,幾乎不與李氏來往。

甚至背後言李氏,整日舞刀弄槍,絲毫沒有女子儀态,自那之後李氏只專心教養莫玄序。

小妾不甘示弱一年後懷上莫蕭辰,大概是老天開眼,小妾懷了莫蕭辰身子每況愈下,生出來的莫蕭辰也是個病秧子。

未過幾年,小妾病逝,莫绛專心殺場,李氏與他相敬如賓。

身邊的侍女扶着蘭時上坐,她的腦海中卻在不停的思索,李氏與莫绛的事。

“蘭時,我知昨日玄序未與你同房”,李氏屏退衆人,随後面上和藹笑着。

蘭時垂眸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昨夜哭過的雙眼酸澀,略微腫脹。

彼時又被提到難免思緒再次低落。

“昨夜可是哭過了,蘭時,你生的貌美,眼圈紅腫着,叫我好不心疼。”李氏并無惡意,她心裏清楚自己教出來的孩子什麽性子。

要是強迫莫玄序不願做的事,他是要跳起來掀了瓦的。

“娘,是兒媳無用。”蘭時低頭小聲的說着,她一朝嫁入将軍府,那便從現在起以夫君為天,孝順公婆。

李氏緩聲勸慰:“蘭時,非你過錯,那小子生性頑劣,少不得桀骜,待他這次邊關回來定要為你将他說教一番。”

“夫君已赴邊關?”蘭時瞳孔閃過錯愕。

連蓋頭都沒掀,甚至第二日都沒見到人。

蘭時吞下一口氣,眸光陣陣失落。

“送夫人回屋去吧。”外面侍女應聲而入,蘭時起身辭別。

李氏身側站着的老婦人從屏風後走出,皺眉嘆道:“禮數倒是周全,是個乖巧的。”

“乖巧無用,要玄序喜歡才行。”

“少将軍不喜歡?”老婦人詫異。

“還沒同房,我只擔心玄序和他爹一樣,喜歡妖豔賤貨。”說起最後幾個字時,李氏加重語氣,眼神渡上層層寒意。

遂寧三月,青山融雪。

每日的晨昏定省蘭時一樣不落,規矩得像是附着絲線的木偶,挑不出一點錯。

“蘭時,青山寺中我往年請了願,還算靈驗,你近日若無事可以去試試,順便去看看蕭辰那孩子。”李氏捧茶淺嘗。

“但聽娘的吩咐,我去寺中請夫君與爹平安歸來。”她柔柔開口,對李氏的脾氣倒也清晰。

她不為難,但也并不親厚,蘭時只管做好分內的事。

“小姐,這将軍府怎麽這樣啊,您沒見着少将軍,也沒回門,想來夫人定要擔憂。”末了開口抱怨道。

末了跟着蘭時長大,心腹體己自是不必說的。

“末了,這些話對我說說就行了,日後管住嘴,這裏不是尚書府。”蘭時婉言提醒。

晨光剝開雲霧,看上去一片祥和,再過不久就要開春了。

蘭時回屋之後便開始着手準備明日去青山寺的事。

對她來講,倒不是什麽難事,重要的是見莫蕭辰。

她嫁入将軍府就沒見過莫玄序,對遠在山中的莫蕭辰更不必說。

會長的很像嗎?

可莫蕭辰是小妾生的……

蘭時握筆的手停頓下來,她不該想這些的。

“将信遞送回尚書府。”末了接過信,匆匆退出府。

青山寺是國寺,半山腰上,前去禮佛請願之人必須行走階梯上山。

“小姐,這路這樣難走,将軍夫人莫不是在為難您。”末了扶着蘭時緩緩往上爬。

“休說這些話,就算是聖上來了,也只得步行,何況菩薩在上,心誠則靈。”蘭時小聲駁斥。

心下隐隐擔憂日後末了會因言辭犯錯。

越往上走寒氣越重,風随着雲霧缭繞在半山腰,末了扶着蘭時的臂彎緊了緊。

“小姐,可要抓緊些,山中霧大。”

本來是想着正午上山,但李氏派來跟着的人,偏偏說清晨上山才有誠意。

“夫人您的玉佩掉了。”身後緊跟着的小厮撿起玉佩,蘭時示意末了去拿。

一陣疾風起,山林中的霧氣蒙住雙眼,看不清四周的出路。

“小姐……”末了的聲音傳來。

蘭時向聲音尋去,末了帶着小厮四處尋找,都被困在霧林中。

“末了?”蘭時在霧中分不清方向,憑借着直覺四處胡亂走着。

忽而蘭時感覺腳下一磕,朦胧霧氣她仔細看去,居然是人靠在樹旁。

那人閉目面色慘白,蘭時心頭一緊,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後。

“公子?小公子?”蘭時皺眉輕輕推搡他,男子緩緩睜開眼,鷹鈎般的眼神淩厲的打量蘭時。

她吓得驚慌跌坐在地上,身子因為恐懼微微顫抖,喉嚨如同被冰封,說不出一句話。

“姑娘別慌,我只是體力不支,昏倒在此處,并不是壞人。”男子斂眉收起充滿寒意的目光。

蘭時聽見他的話長舒口氣,心跳慢慢平複,随後站起身整理姿态,撣去裙邊紅泥。

男子随後起身環顧四周的濃霧,自顧自的說了句:“又起霧了。”

“公子,常住此處?”蘭時小心開口詢問。

“從小住在這。”男子眸光微動被濃濃白霧掩蓋。

“那公子可帶我去青山寺?我同侍女走失,第一次來祈願。”

“祈願?青山寺還真是香火不絕啊。”男子朗聲,語氣中頗有幾分譏諷的意味。

蘭時剛從驚慌的情緒中緩過來,現在又看着面前男子莫名其妙的樣子,頓時頭疼。

她當時要是知道是這樣的苦差事,還不如過些時候讓府上的下人去。

男子回首霧蒙蒙中,蘭時穿着的綠色衣裙融在山林中。

“跟我來。”

蘭時聞言小步邁上去,男子比她高出一個頭,邁出的步子她要走兩步。

或許是注意到蘭時走得慢,他竟偷偷放慢步調,時不時假裝欣賞周遭的樹木,霧氣朦胧根本無處可值得一看。

“敢問小姐芳名?”

“張蘭時。”

男子微微颔首淺笑,停下腳步回頭躬身:“見過嫂嫂。”

“你是蕭辰?”蘭時訝異。

莫蕭辰驀然擡起頭,蘭時仔細打量面前的人,五官深邃明朗,長身玉立。

白霧被陽光打散,日光照進樹林,莫蕭辰注視着蘭時,像是春日新生的幼芽。

“霧散了,既如此蕭辰便為我帶帶路。”蘭時舒展笑顏,不似剛才那樣驚慌失态。

蘭時迷路時已經走了大半的路,因此莫蕭辰帶她到青山寺不過多時便到了。

寺門前,小僧在灑掃,山門中的香火氣很濃重,聞着雖然嗆人,蘭時心中卻有些安穩。

“方丈,我是來祈願的。”蘭時語氣虔誠帶着敬意。

方丈身着百衲衣,領着蘭時來到佛前,金色佛像被香火供奉。

“施主,可上三柱香,将心中所想告知佛祖。”方丈撚動佛珠。

蘭時微微颔首,從小僧的手中接過三柱香。

雙眸輕閉,雪白纖長的手握着香。

如果能請願三次的話......

一願,夫君爹娘安康。

二願,一生一世一雙人。

三願,國泰安康。

蘭時叩首長久的默念三個願望。

“方丈,這是将軍府帶來的香火錢。”等到蘭時起身時,末了已經站在她的身邊。

拿出事先李氏備好的銀錢送到方丈的面前,他并未及時接過,而是送香的小僧收起來。

“施主是有福緣的。”方丈眯眼笑道。

說罷方丈便出門去,蘭時回頭望向佛像,不知怎得心中一份寧靜蔓延開。

“小姐,你不見的時候,可急死我們了。”末了愁眉苦臉的看着蘭時。

末了心中有所求,拿了香開始跪拜。

青山寺寺內的香客絡繹不絕,來的人大多數非富即貴,蘭時漫無目的閑逛。

“嫂嫂?”莫蕭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蕭辰,你身子好些了?”蘭時關切的詢問。

在将軍府中人人都知曉,莫蕭辰是病秧子,早早的送來青山寺養着。

“便就那樣吧,還是第一次見到嫂嫂,不知大哥如何了。”

“玄序同爹在邊關,不必憂心,我已祈福過,想必上蒼會眷顧的。”蘭時莞爾一笑,風吹起裙擺。

綠色羅裙上的飄帶被風帶起,發絲拂過她的白皙小巧的臉。

“是風動。”蘭時擡手別過發絲,小聲呢喃後颔首離開。

是風動嗎?

莫蕭辰唇角勾起一絲笑意,深邃的望着離開的綠色身影。

“主子,打探過了,張蘭時,張尚書家的嫡長女。”

在蘭時離開後莫蕭辰的身邊出現的暗衛開口禀告。

“張尚書啊,清廉正直的好官。”莫蕭辰嘆道。

“還有一事,便是将軍要回來了。”暗衛貼近他的耳朵悄聲說道,随後消失在青山寺。

蘭時在青山寺走失的消息傳回李氏耳裏,當即便罰了那些小厮。

“蘭時,娘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是娘的不對。”李氏長嘆一口氣,語氣歉疚。

看着被罰的小厮,蘭時難免心中犯惡心,叫喊聲和着被打出血的氣息。

“不礙事的,倒是娘要保重身體,聽聞今日娘的咳症又複發了。”蘭時轉移話頭到她的身上。

“都是老毛病了,蘭時辛苦你操持這個家了,邊關傳來消息,玄序要回來了。”說起莫玄序時,李氏稍微欣喜些。

聽到消息的蘭時也跟着淺笑,可轉念一想到當初大婚之日,莫玄序說的那些話,蘭時不覺揪起心。

那幾句話到底什麽意思,蘭時不能想明白,若是見到莫玄序,她一定要問清楚。

“小姐,夫人那邊回信了。”末了攜着信,雀躍的沖進房內。

“快快拿來。”蘭時眉尾上揚,伸手接過信。

看完信的蘭時低眉,眼中升起愁思雙眸暗淡無光,陷入長久的沉默。

“怎麽了小姐。”末了急切的詢問,擔憂是不是府上出了問題。

“信上說,娘的身子每況愈下,阿爹忙于政務,小妹在府上被二妹燙傷,臉上起了好多紅泡。”蘭時越說聲音越小,難以克制眼中的淚,眼淚順着臉頰頻頻劃過。

“那二小姐向來是個心眼極壞的!小姐莫要太傷心,等到姑爺回來為三小姐讨個公道。”末了急忙勸慰蘭時。

尚書府中的二小姐是庶出中最得意的,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同蘭時不相上下,張尚書自然将她看重。

并且二小姐張清令野心不小,在府內揚言絕不為妾,絕不低嫁。

原先蘭時在閨閣中總是能以嫡長女的身份壓制她一頭,如今她嫁入将軍府,嫡次女尚小,幾乎後院沒人能管的住張清令。

即使再憂心府上的事,蘭時也不能回府,況且莫玄序不在,回府只會被看笑話。

“夫人,這是府上新來的一批侍女,您挑挑看。”李氏身邊的老婦人領着面生的人。

蘭時在她不注意的角落裏長嘆一口氣,擡手扶額:“嬷嬷,這些娘那邊可都看過了?”

“那倒沒有,夫人說全部交由您處理,若是不滿意打發了就是,就是原先老一批的得放出府,不然将軍府的落個苛待的名聲。”嬷嬷說完便退下。

只留下侍女等待蘭時的分配,各個都是粉黛少女。

“末了,賬本拿來。”蘭時眉頭緊鎖,看着少女們發愁。

要放那些人出府,要留那樣的人,她都需要一一斟酌。

從正午忙到晚間,蘭時每個人都親自詢問,如何行事,怎樣的品行。

“小姐,将軍夫人莫不是故意這般讓您難受。”末了奉上清茶,疊在蘭時寫過的廢紙上。

紙上是蘭時圈點的人物,剩下的事情交給末了去報名即可。

另一面嬷嬷在和李氏說着蘭時今日的行為。

“她啊,什麽事都親歷親為,玄序算是娶了個好女子。”李氏笑意直達眼底。

“張小姐畢竟是尚書嫡女,自然是與少将軍相配的。”嬷嬷附和她,對蘭時也是真的滿意。

想當初李氏不擅處理這些賬務,愣生生的學了許久,現在将這些事交出去,她輕松許多。

遂寧十年,四月春生。

“大喜事!将軍少将軍回來了。”來禀告的人喘着粗氣,揚聲大喊。

“大喊大叫,成什麽規矩。”李氏聞言雖喜,但下人咋咋呼呼的令她頭疼。

“去通知少夫人。”嬷嬷揮手讓他下去。

京城春日花開遍地,蘭時在院中養的海棠花悉數綻放,粉白相見的花朵與綠葉新生。

蘭時剪去多餘的枝桠,讓它們看上去錯落有致。

“夫人——”匆忙趕來的小厮,站定喘上幾口氣。

“慢慢說,不急。”蘭時散漫的剪下枝芽,高處的海棠花瓣飄落在她的發髻上。

待到小厮喘過氣,末了收起剪刀,處理地上的枝頭。

“夫人,将軍回來了。”他悶上一口氣,直直的說了出來。

蘭時心頭一顫,擡眸閃過片刻驚愕,帶着末了前去迎接。

正堂內莫绛淡淡望了李氏一眼,李氏的目光全數落在莫玄序的身上。

“玄序瘦了不少,耳上還多了抓痕。”李氏認認真真的打量他,滿目慈愛。

莫绛長一言不發,只是時不時的嘆氣。

蘭時遠遠的就被李氏瞧見,她身着淡青色衫裙,袖間領口處繡着荷花紋樣,頭上釵着荷葉白玉發簪,耳間玉墜平穩,春風拖着她的衣裙。

“玄序,蘭時來了。”他順着李氏的目光看向蘭時。

思緒翻飛回大婚那日他對蘭時說的話,失神的盯着她看了許久。

蘭時走近向長輩問安,随後坐到玄序的旁邊,剛才他熾熱的目光盯得蘭時心燥。

“夫君?”蘭時側頭小聲喊着他。

莫玄序的側臉輪廓分明,高挺的鼻梁,劍眉星眸,俨然是一位少年将軍。

只是好像同那莫蕭辰長得不太一樣……

“玄序?”李氏見他不答話,連同蘭時一起喚她。

莫玄序回過神,眼底閃過笑意。

随後轉頭直視上蘭時清澈的雙眸,他的眼神似火般灼熱,瞧見蘭時時卻被熄滅許多。

莫玄序的目光被纏在蘭時發絲間的海棠花所吸引。

他擡手拿出花瓣,蘭時白皙的臉泛上紅暈,像是夕陽般蔓延。

“夫人,我要娶妻。”莫玄序喉頭一哽,清晰的吐出這幾個字。

“你再胡說些什麽?”還沒等蘭時反應過來,急得李氏差點站起身吼出聲。

春日生機盎然,早已褪去寒冬的淩冽,蘭時在此刻如墜冰窟,緘默許久。

“夫君是要休妻?”蘭時平靜似水的聲音,在心裏早已泛起驚濤駭浪。

莫玄序避開她的眼神,不太想去回答。

“夫君,我們的婚事是聖上下的,怕不是你我能說了算數的。”蘭時對莫玄序說的話淺淺發笑,轉過身坐直,淡定的闡述這個無可更改的事實。

她若是有得選,又怎麽會同一面都未見過的人結為夫妻。

“聽雨,過來。”莫玄序突然開口。

正堂的屏風後走出婀娜似柳的女子,膚白貌美,雙眸水靈靈的中和她的妖嬈,只一眼便讓人心生憐惜。

蘭時淡定自若的看着她走向莫玄序,她對那女子并不好奇。

李氏雙眸詫異驚愕,不停的變幻眼中的情緒,只一瞬間,她覺得這人像極了那個小妾。

“我答應過聽雨要娶她為妻,她在邊城無依無靠,不顧一切的救了我。”莫玄序将遇到她的事悉數說了出來。

“夫君,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并不是非要娶她。”蘭時聽了頭尾,左不過是想要還恩情而已。

名喚聽雨的女子,聞言雙眸升起霧蒙蒙的水霧,本就水靈的雙眼越發的惹人憐愛。

“姐姐,是不是不喜歡我,聽雨不讨喜,不會叨擾姐姐的。”她拖着哭腔的嗓音,委屈的說着這些話。

“不會的,聽雨,我會護着你的,就像你之前護着我那樣。”莫玄序急忙站起身,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寬慰她。

蘭時低頭擡起嘴角笑着,眼中毫無感情,只覺嘲諷。

忽然間她就明白了,那時莫玄序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不過是要她做個賢妻良母,別想渴求一點他的關心。

“姑娘叫什麽名字。”蘭時收起所有的情緒,維持面上的笑意,柔和的望向她。

“宋聽雨。”她答。

“聽雨,留得殘荷聽雨聲,是個好名字。”蘭時嘴裏溫聲念道,接着又說道:“家世如何?籍貫何處?爹娘可都還在?”

一連串的問題将宋聽雨問的不知該如何,只得望向莫玄序。

宋聽雨不懂蘭時的用意,但堂上的人都了然,她同意将宋聽雨納入府中,至于是何種身份,不是蘭時說了算。

“蘭時——”李氏低聲呵斥,她是不同意這樣一個女子進府的,舉手投足間都是那小妾的身影。

李氏怒目盯向宋聽雨,宋聽雨躲到莫玄序的身後,李氏只得收回她的怒意。

最令她未曾想到的是,蘭時居然這樣輕易的同意她進府上。

莫绛在整個過程中,都未着一詞,顯然是早就清楚這件事。

“娘,夫君既然心愛宋姑娘,納入府中為妾便是。”蘭時滿面笑容,從她的身上看不見一點怒意,只有為夫君分憂納妾的賢惠。

妾?

宋聽雨一聽便忍不住哭出聲,嬌滴滴的哭噎:“莫哥哥,我不要做妾,我一清白女子人家,在邊城好歹是富戶。”

越說越委屈,哭的聲音令李氏煩。

“聽雨不會為妾的。”莫玄序輕撫她的頭,斯文親和的笑着。

蘭時更覺好笑,她今日是第一次見到她的夫君,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要娶妻。

“宋姑娘,你既然是清白人家,和男子如此親密,實在不合禮數。”蘭時婉言規勸他們二人。

李氏皺起眉頭揚聲吼那宋聽雨:“不要臉的婦人,無媒無聘,跟男子回了家,你同那水性楊花的青樓女子有什麽區別?”

她這句話即是說了宋聽雨,更是罵了當年的莫绛。

莫绛自知理虧,錘了捶腿,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他當初在邊關的時候,就已經勸過莫玄序不要如此輕浮行事,更何況家中還是尚書家的嫡女。

“你們就是封建!我和莫哥哥,情投意合,怎麽就不能在一起,莫哥哥都沒碰過她,更何況莫哥哥又不喜歡她,她是我和莫哥哥的小三!”宋聽雨見堂上的李氏如此破罵。

她忍不下這口氣,胡亂的開始說話,她未曾考慮過說的這些話,堂上的人能否聽懂。

蘭時大致明白她意思。

無非是莫玄序和她沒有情意,宋聽雨和莫玄序才是一對璧人。

“夠了,宋姑娘,娘聽不得這些吵鬧,夫君,如今才歸來,先行歇息。”蘭時上前扶起李氏,攙她回房休息。

石板上生出綠草,在夾縫中頑強冒頭,蘭時思緒飄遠,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李氏先開了口:“蘭時,你是好孩子,娘永遠都會站在你這邊。”

說罷,她輕輕拍着蘭時的手,冰涼如雪。

“娘——”蘭時拖長尾音喊道。

“蘭時,有時候,多為自己争一争,争得為自己好,怎樣都算數。”李氏語重心長,對她像是小女兒般。

她和蘭時相處的時間并不長,但卻明白蘭時是出挑的大家閨秀,是讓人挑不出錯的碧玉。

這樣無暇的人,京城內比比皆是,可蘭時的身上,讓她看到了一種不同的感覺。

那便是蘭時,如活水。

夜間,朗月清風,海棠花竟然在她不在的時候飄落一大半。

“小姐,這少将軍,未免太過分了些。”末了總愛替她鳴不平。

蘭時這次倒也沒有阻攔她,任憑她說着。

“末了,我有些阿娘了。”蘭時眼波泛起水花,她不明白明明事事都做的無可挑剔。

為何還要這般為難她,宋聽雨不為妾,難道要與她平妻嗎?

這是蘭時唯一能想到的,同樣莫玄序也會想到這一層。

她無任何過錯,不會被休妻。

“末了,你不必跟着我,我看看海棠花,明明初春好天時,怎麽就敗落了這麽多。”蘭時鼻尖酸澀,強忍着眼淚不掉落。

末了清楚自家小姐心性,嘆息退下去。

待到末了一走,風又起,海棠花紛紛飛落,銀輝灑落在院中。

“月下美人垂淚啊……”房梁上一男子帶着的半張銀質面具,和月色同争。

“你是誰,如何能進将軍府。”蘭時迅速拭去淚水,聲音淩然絲毫聽不出剛剛哭過。

男子跳下房梁,離她半步之遙,他粲然一笑,盡管看不清臉,可眼神并未透出殺意。

“不好看了,小娘子。”男子黑衣擡手準備替她擦幹殘留的淚水。

蘭時向後退卻一步,彼時海棠花再次翻飛,如同一道薄薄的花牆将他們二人隔開。

男子并未多留,海棠花為他遮掩,等到飛花落盡,他已消失不見。

蘭時不知那人的來歷,只是覺得頗為眼熟,說不上是哪裏的眼熟。

宋聽雨被蘭時安排在西邊的院子住下,整晚莫玄序都未曾來過她的院子。

雖說蘭時心裏對莫玄序沒太多的感情,可回府就緊着那個女子,完全不把正妻放在眼裏。

即使她天好的脾氣,也生出火氣來。

翌日清晨,蘭時昨夜偷偷在被裏抹淚,醒時揉揉眼睛稍微有點紅腫,銅鏡前末了為她梳妝打扮。

“小姐昨日又哭了,您一哭眼睛就格外明顯。”末了心憂。

“蚊蟲叮過也是如此。”

“小姐!初春哪有蚊蟲。”末了凝眉,嚴重的憂心加重幾分。

弄完這些事,蘭時還要去請安,穿過小圓拱門,拐角便是莫玄序與宋聽雨二人郎情妾意的模樣。

蘭時垂眸轉身向前邁去,宋聽雨眼尖看到她,沖上前重重的拍在蘭時的肩上。

一時失重險些摔在地上,末了厲聲吼道:“沒規矩的東西,沖撞夫人可是你能承受的。”

宋聽雨聽見背後腳步聲靠近,雙眸一沉,水靈靈的雙眼快要掐出淚。

“莫哥哥,我知大家都不喜歡我,她說我是沒規矩的東西。”她說話的聲音嬌嫩細膩,每個字都傾注她委屈的情緒。

“尚書府的下人都這樣蠻橫?”莫玄序先是淩厲的眼神看向末了,随後又淡淡掃視蘭時。

蘭時并不急着回應,端正好儀态,走至宋聽雨身前,坦然一笑像極了昙花那般皎潔無暇。

“宋姑娘,這巴掌是教你規矩的,你一沒入将軍府,二沒教養,你還沒入門我便是少将軍夫人,你得向我行禮。”蘭時清脆的巴掌落在她的臉上。

她纖細玉白的手藏在袖中微顫,面上笑吟吟的教她規矩。

“夫君,說我尚書府中的下人沒規矩,我看夫君教的似乎沒好到哪裏去呢。”她目光柔柔投向莫玄序,溫和的目光中藏着淩厲之勢。

宋聽雨被打的落淚,臉上的紅印灼得她生疼,撲在他身上嬌弱哭着。

末了是第一次看見蘭時出頭,她往日都是寬和待人,如今卻出言譏諷他們二人。

“小姐,您……”末了不知如何開口,話到嘴邊吞吞吐吐的說不出。

“末了,日後還是少言,今日我只是按規矩行事。”蘭時不想讓末了以為是她在可以庇護。

她有自己的私心,下人再體己,始終是下人。

早早的候在堂內的李氏清楚,莫玄序勢必要再次提娶那女子進門的事。

“娘,來時路上遇到了些小事,便是兒媳讓您多等了。”蘭時躬身,嬷嬷引她就坐。

莫绛早早上朝去,他并不關心後院的事。

等了約莫一個時辰,都不見莫玄序與宋聽雨,李氏召來下人詢問。

“回夫人,少将軍那邊說,今日身子不适,不過來了。”小厮說話斷斷續續,明顯能感受到堂上人的憤怒。

“狐媚子!撒潑到這個地步。”李氏指着外面那西邊的院子。

蘭時早前在第一次見宋聽雨時,就發覺李氏很是惱她,但卻未曾想過會将說的話竟然那樣刻薄。

她自然明白李氏不喜宋聽雨,因此宋聽雨想要進将軍府,不是她點頭就可以的。

讓莫玄序自己花心思哄好她的親娘,才是關鍵之處。

“娘,莫要氣壞了身子,夫君憐惜她,便随他去了。”蘭時總是平靜如水,說話的聲音如同溪流劃過李氏的心間,怒意消下去不少。

“蘭時,那渾小子我定是要好好教訓的。”李氏滿懷歉意,凝眉沉重言道。

蘭時問安後沒多說幾句便回院子去,她的事一推起來就多了。

待到蘭時走後,嬷嬷站到李氏身邊,将早上蘭時掌掴宋聽雨的事告訴了她。

“蘭時竟親自動手?想必也氣壞了,那樣貨色的東西,我是治不住的,得看蘭時怎樣掰整。”李氏聽過後不由得感嘆。

她十幾年前鬥不過小妾,如今又來了個,她倒是覺得蘭時能應對。

遂寧十年五月枝頭春情薄。

“那宋姑娘是有本事的人。”蘭時揮墨題字,末了在一旁侍奉研墨。

“小姐,你怎麽還誇她。”末了撓頭不解,自家小姐倒是幫着外人說起話了。

自從莫玄序回府以來,從未到過蘭時的院子,每日的晨昏定省也都賴在宋聽雨的西院。

蘭時每日早起請安,打理府上內務,妝容也不曾倦怠半分。

眼瞧着五月便是要熱起來了,李氏便免了晨昏定省。

聽西院下人的碎語,宋聽雨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和莫玄序在房內下什麽五子棋。

蘭時送去西院的東西都是上乘的,宋聽雨時不時都要砸一些,說是喜歡聽瓷碎的聲音。

“以後再有誰嚼西院舌根,罰半個月月錢。”蘭時将寫好的詩放到窗邊。

光透過宣紙照出蘭時的字,她輕舉過頭,唇邊彎出弧度。

“比從前寫的又好了些。”蘭時輕啓薄唇,頗有幾分喜悅湧上心頭。

“夫人的字比名家都有餘了。”莫玄序的身影出現在窗邊,他束起黑發,簪上金簪,削弱了英氣。

蘭時驚愕放下紙張,遞給末了。

“夫君,今日過來可是有事?”蘭時與莫玄序兩人隔窗而言。

莫玄序走出窗邊,進了屋內,蘭時轉過身看着他進屋,面上浮起笑,但她的笑意并不濃烈,淺淺一層挂在表面。

“倒也無事,聽雨說應當來看看夫人。”莫玄序提起宋聽雨總是抑制不住笑。

即使是面對他的結發妻子,也毫無愧疚之情。

“原是宋姑娘說的。”蘭時不動神色的走到木桌前緩緩坐下,猛然間覺得這字變得有些歪扭。

“那夫君看過了,可要離開?”蘭時試探性的問道。

語氣中對他下了逐客令,蘭時心思不在莫玄序的身上,礙于身份與他撕不破臉皮。

“今日來還有一事,娘同意聽雨進門了。”蘭時淩厲擡眸看向他。

“那便是喜事,我自會處理,只是是何種身份?禮數可不能落下,別叫外人看了将軍府的笑話。”蘭時勾起笑,溫聲問細節。

莫玄序眉頭擰起,猶猶豫豫開口:“平妻,聽雨是不能為妾的。”

說罷,房內陷入沉寂,蘭時仰頭回應:“既是娘同意了,便着手準備。”

“只是夫君,如今我嫁入将軍府至今還未回門……”蘭時緊接着為難的說着這件事。

幫他操持宋聽雨入門,以換他陪自己回門為條件。

蘭時怎麽看都覺得自己虧了,但若是能回尚書府治一治二妹,重新立起規矩,倒也不......

“本該如此的。”莫玄序得到肯定的答案,揚長而去。

本該如此的話,莫玄序應該回來的第一日就陪她回尚書府。

蘭時啞然失笑,五月天怎麽還有些寒氣在身上萦繞。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望着桌上的詩,蘭時不覺心中苦悶,詩是好詩,可她卻得不到詩中好意。

“晚間無人的時候,燒了去。”末了整理起桌上的東西,蘭時斂眉苦笑。

晚風來急,海棠花又紛紛飄落,本來是末了來燒,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她自己動手。

她最後看一眼手上的詩,其實就是好字,蘭時笑顏舒展開,想燒的心思淡了些。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蘭時手中的宣紙被奪走,花落掀開男子的臉。

又是那天的人,仍舊帶着面具,說話聲音格外爽朗意氣。

“小娘子在想情郎?”他揶揄蘭時。

“公子休要胡言,再不走我便要叫侍衛。”蘭時柳眉倒豎,小聲呵斥。

嘴裏說着要叫侍衛,可說話間卻刻意壓低了聲音。

男子将詩折好放進袖中,一掌揮向蘭時身後的海棠樹,掌風揚起蘭時鬓邊的碎發,她雙眸久久不能回神,仿若被那一掌擊中的是她,而非海棠樹。

厚重的掌力紛飛大片海棠花,比風吹落的更多,蘭時倚在樹上,金釵步搖晃動,少女柔情似水。

是風動?

男子心裏想到這句話,他心中了然,唇邊嘴角上揚。

是心動。

“小娘子?莫不是看我看呆了?”男子調笑她。

蘭時被他的話說的氣憤,強制壓下眼底的怒氣,面上抹開笑:“蕭辰,真會說笑,從青山寺跑出來,夫人應該不知道吧。”

莫蕭辰收起原先散漫調侃的自在,添上新奇的意味,面前的嬌小溫婉的人兒,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顯然震懾住她。

他未曾想過居然能認得出他,心中思緒同飛舞的海棠花不知如何說話。

蘭時昂首挺立,雖說她在莫蕭辰的面前看上去矮上一個頭,但她溫柔似水的聲音中卻是淩厲铿锵的氣勢。

她不該被困在将軍府,莫蕭辰墨色雙眸倒映出的漂亮倔強小人兒。

“你如何認得出我?嫂嫂——”莫蕭辰摘下銀質的半邊面具。

骨節分明的手指扣在面具上,掩蓋着的臉和蘭時想的一樣。

“青山寺的泥土比京城的泥濕潤得多,且偏紅。”蘭時蔥白玉手指向莫蕭辰的鞋上以及他裳尾的泥漬。

莫蕭辰眉尾上揚,坦然自若的開口:“這并不能說明我是蕭辰,或者說嫂嫂對我已然熟悉到這樣就能認出我?”他身體前傾,離蘭時格外近。

蘭時伸手輕輕推開他,面不改色的繼續說道:“确實如此,這并不能說明你是蕭辰,因為我是猜的。”蘭時說出最後一句話時,斂不住笑意。

一句是她猜的,倒是讓莫蕭辰摸不到頭腦。

“嫂嫂,笑起來真漂亮。”見她笑得開懷,莫蕭辰心底跟着喜悅,猶如石子落在湖面激起的波瀾。

“快些走吧,青山寺誰會沒事來将軍府,你身上的香火氣有些重,今日就當作你為我引路的恩情,你我兩清。”蘭時婉言相勸。

她第一次見莫蕭辰就将他認了出來,那時她只是疑心這人有七分像,當蘭時再見到的時候,心中的便有底。

不過弟弟調戲哥哥的夫人算怎麽回事,蘭時心中念及青山寺的事,才不叫侍衛前來。

“那我便謝過嫂嫂。”莫蕭辰躬身,消失在黑夜,攜着落花離開。

他并不孱弱,蘭時心中有疑,可無處求證。

第二日還需回門,蘭時并未深究莫蕭辰。

天光破曉,晨起時的風爽朗讓人心清,蘭時穿着藕色長衫搭着玉色披帛,金海棠花步搖襯得蝴蝶珠釵俏皮生動。

莫玄序本欲攙着蘭時上馬車,身後宋聽雨輕哼一聲,他立馬收了手,末了眼尖立刻前去攙扶蘭時。

“夫人小心。”莫玄序出言提醒。

宋聽雨見不得莫玄序對蘭時有一點關懷,她雖早知曉莫玄序有家室,可他根本不愛蘭時,否則她是絕不可能跟着莫玄序回來。

她要為莫玄序争一個自由選擇的權利,要讓他能夠掌控自己的姻緣。

“夫君很是心愛宋姑娘。”蘭時淡淡開口。

莫玄序掀起車簾的一角,望着宋聽雨失魂的模樣。

“她于我有恩,我于她有情。”他說話聲音不足,許是知道他說這話是會傷了蘭時的心。

蘭時自小讀《女德》《女誡》,對他娶妻一事,心中雖有怨氣,可卻不出一言。

“得意一人,是為永畢。失意一人,是為永訖。可問夫君,宋姑娘是否已得夫君一人?”蘭時發問,思及這一句,她想得個答案。

莫玄序垂眸沉思,蘭時此言将他問得無地自容。

他知女子以夫為天,若失了夫的心,那便是永訖。

但蘭時非常人,她貴為尚書府嫡長女,言行舉止得當,甚至是恪守禮節,無任何過錯,這樣的女子,居然無法得到丈夫的心,實為可悲。

“夫人,我只想與一人白頭,生生世世,非她不可。”莫玄序回答得堅定,亦是他的決心。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尚且如此。”蘭時眼眸忽閃,鼻尖感到酸澀,她想哭一場。

最終還是悄然嘆息,克制眼淚。

“這不是你的過錯,夫人,若非聖上指婚,我定還你自由身。”莫玄序似乎感受到蘭時得低落,揚聲說。

“夫君,陪我好好演這出戲,我定會讓宋姑娘風光嫁入将軍府。”蘭時閉目養神,不想再說話。

尚書府早已派人在門前候着,下了馬車莫玄序扶着她,府前衆人見到此幕,心中暗嘆二人情深。

天光灼人,蘭時才走幾步,額間汗流不止,末了拿起油紙傘遮陽。

剛撐起來莫玄序将傘要了過去,為蘭時撐着。

蘭時這趟回門要立規矩,張尚書與莫玄序在前廳閑談。

她回到後院中尋找母親的身影,來往的仆從一人認出蘭時。

“夫人在哪?”蘭時讓末了揪住下人詢問。

侍女将蘭時帶回張夫人的房內,推開門撲面而來的藥渣味,彌散在房內,苦得蘭時凝眉。

“娘——”蘭時徑直走向床邊,握住她的手。

明明她出嫁時,張夫人還尚且身子康健,怎會突然病重。

張夫人認出來人是蘭時,擡手輕撫她的頭,倚着床邊慈愛的注視她。

“蘭時,少将軍待你可還好?”張夫人聲音嘶啞,慢慢悠悠的說。

“自然是好的。”蘭時揚起笑,不讓她看出破綻。

張夫人見她這般,反倒被逗笑,無奈嘆道:“你啊,什麽都是好的,就是不會為自己好,你把自己讀成了呆子。”

蘭時年幼時便是姐妹中的翹楚,京城中的雅集她都能占得頭籌,琴棋書畫,對蘭時而言便像是喝水那般容易。

尚書府嫡女的名聲也就此打響,品行自不必說,舉止典雅莊重。

唯有張夫人看得心急,眼睜睜看着蘭時被養成女聖人。

張尚書以她為傲,朝中世家公子,都想要娶得這樣好的女子。

獨獨沒曾想蘭時的名聲傳到聖上面前,恰逢莫绛邊關立功,随手一指便将二人作為夫妻。

京城內人人求而不得的姑娘,在莫玄序的眼中不如舉止輕浮的宋聽雨。

“蘭時,娘就看着你從這樣大點長大的,你說你在想什麽我豈能不知?”張夫人心疼的看她。

蘭時收起笑,不再說話。

“可是在将軍府受了委屈?”

“沒有的。”

二人在房內說這話,外間傳來吵鬧的聲響。

“大姐姐,回來了我進去瞧瞧,順便看望母親,你們這些下人怎麽這樣不懂規矩。”張清令數落攔着她侍女,趾高氣昂的語氣,讓人不敢直視。

蘭時起身去外面見到了她的庶妹,粉色衫裙珠釵搖晃,一張小臉怒氣橫生,在見到蘭時時瞬間消了氣焰,變得溫潤乖巧。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和蘭時比肩,襯得二人并無差別。

“末了,掌嘴。”蘭時眼神示意末了。

末了上前便要揮手,還未落到實處,張清令身邊的侍女攔住末了,二人相互僵持。

“大姐姐,如今不是你想打人就打人的,後院阿爹說交由我。”張清令挑眉得意輕笑。

“那二小姐就這般行事?”迎面莫玄序帶着張尚書走來,出言譏諷張清令。

“令兒,還不快下去。”張尚書低聲呵斥。

他只讓張清令速速退下,并未讓她有任何懲戒。。

蘭時看明白家中後院如今确實是才名在外的張清令做主,就連小妹被燙傷都能不管不顧。

“父親,二妹犯了錯,在府中驚擾母親,難道就這樣放任二妹嗎,傳到下人還是外人面前都是以下犯上。”蘭時躬身柔聲說道。

張清令正欲離開的背影頓住腳步,她們二人都在等張尚書的回應。

“令兒尚小,行事莽撞些。”張尚書選擇為張清令開罪,維護庶妹。

張清令聽見父親肯定的回應才揚長離去,面上露出笑顏。

蘭時擡眸愣神望向莫玄序,人情涼薄。

她已然同意宋聽雨入府,然而莫玄序居然連這樣的場面都不願幫她說話。

實在可笑,蘭時面上抹開賢淑的笑:“父親說得是,叨擾父親了。”

這趟回門,非但未重新立起規矩,反而長了庶妹的氣焰。

蘭時在府上的幾個熟識的下人身上多塞了銀子,吩咐她們多加照顧小妹和夫人。

她去看過小妹被燙傷的地方,紅涔涔的一大片,在後背處像是盛開的血花,看的人心驚。

小妹才不過六七歲,就遭了這樣的罪。

馬車上蘭時一直回想尚書府上的情形,若是日後張清令還是如此,誰能護得住娘和小妹。

“夫人,你的事,我已辦妥,想問夫人何時替我安排聽雨的事。”莫玄序絲毫不顧及蘭時的心思,高興的說起宋聽雨。

蘭時心間被石頭壓住,展不開笑顏,胸口悶得很,聽見莫玄序的話更覺頭疼。

“夫君不必着急,選個良辰吉日是需要些時間的。”蘭時強忍不适婉轉言道。

遂寧十年六月,映日荷花別樣紅。

六月天将軍府上養的荷花悉數綻開,在水中輕盈的漂浮,遙遙觀望。

“定在七月如何,聽雨喜歡夏日,她說她會做一種叫冰淇淋的東西,我嘗過,口感清甜解暑。”莫玄序揚聲笑言。

堂上除了他,蘭時和李氏根本笑不出來。

陽光毒辣,曬得人心頭慌,末了本想帶着蘭時賞荷花,但想到日頭大還是回了院子。

尚書府來過信,府上還算太平,張清令并未鬧事,蘭時心下松口氣。

“末了,取些冰放到書房來,我練練字。”蘭時挽起袖子自己研磨。

反觀末了站在原處,愣了半刻才說話:“冰都被少将軍取了去西院。”

“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取了就取了。”蘭時繼續寫字。

“小姐,您為何這般不在意,少将軍你不在乎,少了的東西也不在乎,那宋姑娘都要将小姐從府上攆出去了。”末了心急,說的話也極端起來。

蘭時不放在心上,只當末了心中有氣。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宣紙上赫然出現這句詩,蘭時愣神為何會突然寫到這句。

末了還以為是蘭時聽進了自己的話。

夏夜空中星子點點透亮,月光澄澈,灑向地面朦胧,吹來的晚風清涼豁達。

蘭時站在門口猛吸一陣涼風,感受風吹拂她的臉,吹起她的衣裙随風飄蕩。

“嫂嫂,看上去如此傷懷,是因為哥哥要娶的那女子?”莫蕭辰倒挂金鈎出現在蘭時的面前。

他發絲下垂,與蘭時四目相對,換做常人早被吓得驚叫。

蘭時瞥她一眼,走近屋內拿了棋子出來。

放到院中的亭子裏,院子裏的海棠花已經謝了。

“嫂嫂要同我下棋?這次不攆我了?”莫蕭辰揶揄,發自心底的笑問。

蘭時薄唇輕抿點頭,她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很是涼薄,但莫蕭辰清楚,那才是真的蘭時。

“看來你棋術不錯,武功也不錯,言談雖輕浮,胸有大志,你不是莫蕭辰,而莫蕭辰已經死了。”蘭時白子落定,将她的推測悉數說了出來。

她的聲音同月色混合在一起,當真叫人腹背生寒。

“嫂......張小姐很聰明。”莫蕭辰停下手不再落子。

“張小姐,你贏了。”

棋局明明是莫蕭辰占了上風,況且其實她并沒有勝算。

“是你讓我。”

“不是讓你。”

“是我輸給你了。”

突如其來直白的話語,讓蘭時的臉燒的滾燙,一直蔓延到耳根。

晚風吹來,平息蘭時心中的燥熱。

莫蕭辰站起身走近她的面前,俯視坐在石凳上的蘭時,她的海棠步搖被風吹得搖晃不止,靈動的海棠花像是海棠花紛飛的場景。

“你想和離嗎?張小姐。”他凝重開口,是試探,是伸出的救命繩索。

蘭時這個瞬間想過很多事,有如果和離了是抗旨,是尚書府的顏面,是自身的再嫁之難。

雙眸黯淡透不出光彩,看不清她未來的路。

——“争一争,争得如何都是算自己的。”

——“你什麽都好,就是把自己讀成了呆子。”

李氏與張夫人的話在她的腦海中頻頻閃過,和離這件事是為自己争的。

蘭時黯淡的雙眸渡上色彩,如同春日的幼芽萌生,她擡頭渴求般問道:“想......”

莫蕭辰眼底泛上笑意,面色變得柔和,對她的回答很滿意。

“七月前,進宮一趟,此事會成的。”莫蕭辰從懷中拿出一枝木簪,上面是海棠花的,隐隐還有海棠花的香氣。

“枯木逢你如遇春。”

留下這句話,莫蕭辰又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殿下,你當真要進宮?”貼身暗衛劍眉緊皺,反複向面前的人确認。

“去一次也無妨,只要她想的事能成。”男子從懷中拿出折舊的宣紙。

紙上赫然寫着——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應當是你第一次,想要一樣東西。

男子在燭光搖曳下勾起嘴角的笑,眸光不離宣紙上的字跡。

天光乍破,蘭時早起去給李氏請安的路上又再次碰見宋聽雨。

或許是上次蘭時的巴掌給了她警醒,宋聽雨乖乖的上前行禮,随後迅速回頭挽上莫玄序的手臂。

若不是後面有人末了定要啐她一口。

“小姐,那姑娘太不知廉恥了些!”末了清了清嗓子,小聲說道。

末了的老毛病又犯了,蘭時斜睨她一眼,末了癟嘴噤聲。

堂內李氏不願正眼看宋聽雨,只和蘭時說話,誇贊蘭時管家理事有方,拿了好些東西給她。

蘭時卻在想辦法如何能進宮一趟,說起來她姑姑在宮中,可蘭時與她并不親厚,見的次數少之又少。

可不如此便沒有別的法子進宮去,思索再三蘭時還是想為自己争一争。

“娘,前些日子回家去,父親說到姑姑在宮內煩悶,想要召我去解解悶。”她望向李氏,李氏不知她話中的真假。

張芫入宮已好長時間,在宮中恩寵算不得多好,只是礙于尚書的面子,封了妃。

蘭時既然開了口,李氏自然不會回絕,何況她并不想為難蘭時。

——“七月前,進宮一趟,此事會成。”

會成嗎?

蘭時在心中落下一個疑問,随之而來的是莫蕭辰究竟是誰。

六月燥熱的天氣,讓人生出密汗,宋聽雨用衣袖為莫玄序擦汗,舉止親密。

“夫人,姐姐,我用冰制了好東西,等會我叫莫哥哥送過來,可好吃了!”宋聽雨一改往日嬌柔的模樣,眼中透着天真無邪的可愛。

李氏皺眉,聽她說話就覺得渾身像是螞蟻在爬,揮手開口:“都回了吧。”

“姐姐,你一定要試試,真的很好吃,姐姐長得漂亮,又善良願意讓我不做妾。”宋聽雨追在蘭時的身後,稚氣十足,回頭看去活脫脫的明朗少女。

蘭時眉尾上揚,柔聲道:“宋姑娘謬贊,但這些事并非是我做主的。”說話間将眼神落在莫玄序的身上。

見到這幕莫玄序笑起來,俨然是一副姐妹情深的樣子。

宋聽雨知曉這些事肯定是莫玄序為她做的,但能遇到這樣良善的女子,她倒覺得十分幸運。

蘭時不動聲色的移開宋聽雨的手,面上和善笑着,無任何的厭惡之色。

“姐姐,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回你的院子嗎?”宋聽雨期待的雙眸直視她,雙手再次挽上蘭時。

少女的眼眸水靈靈的,真誠的央求她,即使她心中不情願,拒絕的話卻說不出口,最終無奈之下還是點點頭。

莫蕭辰默默離去,宋聽雨挽着她的手來到清淨的院子,夏日裏生長的綠葉,卻不見花枝,顯得一片青綠。

“姐姐,為何不種些夏季的花?”宋聽雨望着海棠樹不解問道。

“花開一季,獨愛海棠罷了。”蘭時順着她的視線看向海棠樹。

夏日灼熱的眼光刺眼,蘭時請她進了屋,命末了上了清茶。

宋聽雨越發覺得蘭時是個可憐人,這幾日的與她相處,只覺得身旁穿着綠色衫裙的女子,異常克制隐忍。

克己複禮。

四個字是宋聽雨能想到對蘭時的評價,眼中逐漸泛起敬意。

若是她受了這些待遇,指不定得跳起來多高,偏偏她還能穩如泰山,談笑風生叫人挑不出一點錯。

“姐姐,是不是不愛莫哥哥?”

蘭時斟茶的手細微的抖了一下。

“姐姐一點都不吃醋,愛一個人怎麽會甘願和人共享,我心裏清楚莫哥哥只愛我一個人,所以就算姐姐是正妻,可我也是妻子。”宋聽雨自顧自的說着,根本不管蘭時有沒有回答。

“聖上親旨,卻非我所願,亦非夫君所願。”蘭時将倒好的茶輕推至她的面前。

“可姐姐,你是自由的人啊,雖然是皇帝的旨意,姐姐你若願意我讓莫哥哥給你和離書,追尋自由日子。”宋聽雨說的話極其輕松,如她喝水般直咕咕的灌下去。

蘭時嘆氣,若當真那樣簡單,她早就和離了。

她心裏是不願意和離的,京城的世家貴女,有幾個和離過,何況家中妹妹們,還在閨閣待嫁。

“姐姐?”宋聽雨小手在她的面前晃過。

“宋姑娘,我做不得主。”蘭時垂眸。

“你可以為自己争取的。”宋聽雨揚起開懷的笑。

宋聽雨将自己做的刨冰遞給蘭時,顏色絢爛,果香蔓延在屋內,蘭時淺嘗一口夏日的炎熱瞬時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清涼爽口。

蘭時吃上一口便讓人撤下去,面上笑道:“宋姑娘有心了,将我的累絲珠釵還有那羊脂玉都一并帶去。”

随後蘭時便讓末了送她出去。

這樣有趣活潑的姑娘,難怪莫玄序喜歡。

蘭時淡淡看着他離去的身影,她嘴角還殘留着剛才的刨冰,蘭時擡手擦去。

入宮見芫妃只是個幌子,說到底蘭時只是想為自己争一争。

“夫人早些回來。”莫玄序與宋聽雨在府門前送她。

邁着的步子淺淺變得沉重,熱浪将蘭時的心翻來覆去的炙烤。

和離,世家女和離的有幾個。

蘭時心中苦澀,她的才名怕是會在和離那日,盡數消失。

再退至尚書府中未出閣的姑娘,如何看待。

那人有什麽樣的本事讓她和離。

停在面前的馬車,蘭時眸中神情凝重。

“宋姑娘——”末了驚呼出口,宋聽雨快速沖上前抱住蘭時。

蘭時身子一愣,她抱得很緊,兩人緊緊相貼,宋聽雨悄聲在耳畔說着些什麽。

“無礙。”蘭時向前邁上馬車。

末了臨行前惡狠狠的瞪着宋聽雨。

而宋聽雨的視線憂心落在蘭時身上。

——“姐姐你只屬于自己。”

這是宋聽雨在她耳邊呢喃的話。

她只屬于自己嗎?

蘭時眉梢眼角泛着淡淡的喜悅,宋聽雨的話讓她邁出這一步。

宮中紅牆高築,一眼望不到頭,生生叫她升起茫然。

前來引路的太監似乎早有準備,領着蘭時去了宮殿,至于是哪一座宮殿,她不得而知。

車輪壓在宮道上,蘭時心跟着起起伏伏。

等到馬車停下,熱浪裹風襲來,她并未見到什麽宮殿。

一片盎然的生機,綠草花叢在蘭時的眼中鋪開。

“你真的來了,不枉我為你盤算的事。”男子負手玉立于其中。

夏日的風吹動低矮的樹枝摩梭,蘭時惑然,對他的出現更是不解。

涼亭內男子绛紫色金絲長袍,發冠高高束起,劍眉星目,意氣翩翩,如同夏日那般炙熱。

“你究竟是誰?”蘭時未上前,只是在原地駐足。

“謝槐序是也。”他散漫躬身,揚聲報名。

謝槐序?

國姓,是那位永不入京的王爺。

宣平王——謝槐序。

蘭時細細思來,理清關系,然而永不入京,為何在皇宮內。

她與宣平王單獨相處,如何向他人解釋。

蘭時退後兩步躬身:“見過王爺。”

“你當真是聰明的。”謝槐序并不上前,反而坐下。

石桌上他擺上了上次未下完的棋局,他招手示意蘭時上前。

“這不是我們之前的局。”蘭時上前仔細看上一眼便道破。

很關鍵的一顆棋,白子明顯占上風。

遠處傳來哄鬧的聲音,似乎有人來了,蘭時急忙拉開距離。

“和離的辦法,就在此,你不必驚慌,只需配合我。”謝槐序扣住蘭時的手腕。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聖上,黃袍加身緩步上前。

眼前此幕皇帝明顯有所驚詫,只是迅速收斂。

“皇兄。”謝槐序松開蘭時的手,恭恭敬敬的行禮全然不複剛才的樣子。

蘭時緊跟着躬身,不敢擡眸直視。

“這女子是誰?”皇帝銳利的目光刺向蘭時,盡管心下緊張,但卻不敢露怯。

謝槐序直起身子,彎唇揚眉笑道:“臣心悅于她,可奈何佳人亦有夫君。”

此話一出,蘭時瞬間紅了臉,心跳猛的快了起來。

皇帝面色緩和,對他說的話感到有趣,擡手示意蘭時起身。

“槐序,京中女子衆多,何必獨求一支?”皇帝俨然不同意謝槐序要娶有夫之婦。

蘭時如今騎虎難下,謝槐序說的這些話完全将她名聲摧毀。

“阿時,你可說句話,難為我一個人同皇兄講這些話。”謝槐序頗為委屈的向她訴說。

心裏又氣又想笑,人怎能有這樣多面。

話都說了出去,蘭時只得圓回來。

“陛下,臣女張蘭時,張尚書的女兒,現如今是鎮遠将軍的兒媳。”蘭時規規矩矩的報上姓名來歷。

皇帝回想起此事,皺起眉頭,一面是皇弟,一面是朝廷重臣。

蘭時心裏也揪得緊,若是不成,傳到宮外她的顏面掃地。

若是成了,倒還有的說。

“你不喜歡朕為你指的婚事?”皇帝正色問道,平常不過的語氣透着一種威嚴,像是居高臨下的審問,而不是疑問。

蘭時慌忙跪下及時回應:“并非如此,只是……”她轉頭望向謝槐序。

謝槐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急忙附和道:“只是我與阿時兩情相悅,況且那莫小将軍似乎已有心愛之人。”

“皇兄聖明,為何要錯點鴛鴦,如此拆散我與阿時。”謝槐序說的認真,幾乎就真的将他與蘭時說的情深意重。

皇帝眸光忽閃,良久沉思不語。

“那當真還是朕的疏忽。”他看向蘭時,擡手示意她起身。

盡管是謝槐序與蘭時兩人情深似海,可架不住已有家室,說到底還有些難辦。

“皇兄不必為難,只是這樁婚事當初是皇兄下的,若是皇兄願意默認下即可,若是起了什麽風雨,臣弟自有辦法。”謝槐序娓娓道來,一切都似乎被他預料到。

聖上的難處,天家的威嚴,以及難以收回的旨意。

蘭時清楚謝槐序這番話一出,皇帝定不會再回絕,他确實幫她辦到了和離。

只是這和離的代價對蘭時來說似乎有些大。

謝槐序與皇帝淺談幾句後,便離去。

獨留兩人四目相望,蘭時感激謝槐序為她和離的事想辦法,但以真實身份和他面對面,蘭時顯得有些局促。

“你怕我?”謝槐序自在的坐在桌前,觀摩棋局。

“确實如此,沒想到是王爺。”蘭時離他的距離又遠了些,生怕與他接觸。

謝槐序見她這般拘束,心中一陣落寞。

饒是他這樣幫她,也打不破她的心。

原先蘭時知道面前的人或許身份并不簡單,沒曾想過竟然是這樣尊貴。

無形之中,蘭時與謝槐序的距離似乎被什麽拉開。

“多謝王爺相助。”蘭時辭別,面上露出不真切的笑。

謝槐序讨厭蘭時不達眼底的假笑。

蘭時回到府上時,天已然黑沉下去,她宮中辭別謝槐序後,去到張芫的宮中小坐一會。

她那為妃的姑姑,看上去似乎老了不少,全然不想曾經在府上見到的少女。

張芫拉着蘭時的手,說了幾句知心話:“蘭時,男子多薄情,不可附一生。”

說話時張芫的語氣哽咽,忍住眼中的淚,象征性的拿了些好東西給蘭時。

——“以夫為天。”

——“失意一人,是為永訖。”

——“我與她有情。”

——“男子多薄情,不可附一生。”

蘭時腦海中交織這許多話,她往日讀書時,先生說她聰慧有餘,靈氣不足。

将軍府門前,宋聽雨在門口等到她,粉色身影迅速沖向蘭時。

“姐姐,宮中可有好玩的?”她閃爍着懵懂的雙眼。

蘭時雖被她吓到,但也習慣了宋聽雨時不時的猛沖。

她一點都不像個世俗的女子。

莫玄序陪同宋聽雨在門口,見到宋聽雨如此高興,随後悄悄的離開。

“宋姑娘,你往日說的和離書當真可給我?”蘭時明白只要宋聽雨向莫玄序開口,一紙和離書而已。

宋聽雨身子愣住,顯然被蘭時的話吓到,明明前些日子還說的她做不得主。

“姐姐,想通了?”宋聽雨從她的身邊繞道蘭時的面前,反複确認這個稀奇的事。

蘭時毅然點點頭。

書房內,蘭時在燭光下晃蕩中寫下信,向張尚書說明情況。

原本行雲流水的筆觸,遲遲難以寫下完整的字。

她要如何才能說得出口和離二字。

忽然間,窗邊飛來一封信,穩穩落在蘭時的面前,驚得墨汁落在宣紙上。

打開的窗棂處,謝槐序長身玉立,夏夜晚風輕撫他的面容,吹的發絲在他的身後飄起。

“我給你寫好了。”他朗然淺笑,期待蘭時的回應。

“王爺的字如何像我?”蘭時望着信上的字,有七分像,可若是長篇他又如何仿得出來。

“心有靈犀一點通。”謝槐序勾起唇角笑,他每句話都惹得蘭時,漲紅了臉。

“王爺,為何這般逗我?”蘭時羞紅臉垂頭不看謝槐序。

院子裏風吹進房內,宣紙被吹的作響。

謝槐序挑眉,心底升起別樣的情愫,說話的聲音變得啞然:“那日你在青山寺說是風動,其實不然是我心動。”

說罷蘭時心驟然跳的快起來,體內的血好似全部都湧上腦,蘭時恍然不記得她說過的話。

謝槐序同蘭時一樣垂下頭,任由夏夜的風緩緩撫平兩人的心。

“王爺雖于我有恩,但我對王爺并無情意,日後王爺用得上蘭時的地方,定當竭力而為。”蘭時擡眸輕柔的說話,面上的霞雲遲遲褪不下去。

——“男子多薄情。”

既然也有重獲自由之身的機會,何苦赴下一趟苦水。

更何況宣平王常年不在京城內,誰人又知他是否已有妻子。

“阿時!”謝槐序揚聲喊道,蘭時如此說話便是要和他劃清界限。

他又怎能平靜下來。

“王爺,多謝。”蘭時把信放在燭火旁,引燃燒了去。

“張蘭時,你是木頭。”謝槐序墨色雙眸被愠色鋪滿,轉身便離開将軍府。

蘭時苦笑失态,跌坐在椅子上,看着謝槐序送來的信。

她不是木頭,燒的也不是他寫的信,燒的是她寫了好幾遍不滿意的信。

遂寧十年七月,流火不絕情綿綿。

蘭時還是将自己寫了千百遍的信遞送回尚書府,京城內一時間傳揚兩件事。

一是,将軍府少将軍休妻再娶。

二是,宣平王解除禁令自由出入京城。

不論是那一件,于蘭時來講都無意義。

尚書府不可能棄女不顧,張尚書雖氣惱蘭時與莫玄序和離,但當初是皇帝一手指婚,既然上頭沒怪罪,張尚書倒也并未苛責。

反倒是京城的流言,将蘭時推到浪尖上。

宋聽雨在京城一時風頭無兩,都在好奇是怎樣的女子,竟然能将才貌無雙的蘭時比下去。

“阿姐,外頭人都是聽風是雨的,莫要放在心上。”張清令為蘭時斟茶,婉言相勸。

蘭時怎能不在意,即使她只讀聖賢書,也不能裝聾。

“小妹的事,是我的疏忽,阿姐要怪我便怪我。”張清令垂眸,情緒低落。

等待蘭時發落她。

蘭時搖頭嘆道:“怪不得你,娘的是也是你多費心了。”

“阿姐我新寫的詩,看看如何,還有最近我學的茶藝。”張清令聽蘭時說并不怪她,頓時轉移到其他的話頭上。

外頭流言讓蘭時根本無心去看張清令的課業,還有她的詩。

“二妹,你已然做的很不錯了。”蘭時柳眉彎彎,笑盈盈的寬慰她。

張清令雙眸閃過暗色,眼看着蘭時離開去了花園中。

七月中旬,莫玄序高調娶妻,宋聽雨以正妻之禮被迎進府。

府外鑼鼓聲如同冬日她出嫁那般,只不過宋聽雨的儀式比不得聖上的親旨。

蘭時與末了站在白牆內聽着外面的喧鬧聲,仰頭碧空長風,鳥群飛過。

碧藍色的衫裙被風吹的翻騰,熱浪灼人,正欲與末了回院子。

“大小姐,前廳有位王爺說要見你。”蘭時腦海中有一人選。

他來幹什麽,需要她的幫助了嗎?

蘭時颔首随着小厮的步子前往正廳,謝槐序與張尚書同坐。

堂內謝槐序的視線落在蘭時的身上,發髻上的海棠木簪,還未來得及取下來。

“父親,王爺。”蘭時依次福身,垂眸不看謝槐序,恍若二人不識。

蘭時剛坐下,謝槐序起身雙手作揖,聲音朗然堅定:“吾傾慕蘭時已久,望聘其為婦,執掌中饋,綿延子嗣。”

“謝槐序!”蘭時才坐下,急得站起身直呼他的名。

張尚書見此雙眸呆愣,他第一次見蘭時如此失禮惱怒。

“蘭時......”張尚書輕輕咳一聲,提醒她的行為。

蘭時恍然明白她的行為,急忙平複她的儀态。

“王爺,獨這件事不可。”蘭時柔弱的聲音,透着寒冰的冷。

“聘禮已落在門外,尚書請收下。”謝槐序根本沒有給他們二人拒絕的機會。

蘭時柳眉輕蹙,想和他說清楚,她如今并無再嫁之意。

“阿時,秋日我來娶你,你不會拒絕的。”謝槐序揚長而去。

少年留下肆意的身影,堂內的兩人顯得手足無措。

“父親,女兒......”蘭時想說些話,想說不願的話。

“蘭時,這宣平王原是你幼時玩伴。”張尚書搖頭嘆息,他憶起一段往事。

那時謝槐序在宮中哭鬧不止,張芫帶着謝槐序來過一次尚書府。

謝槐序年長蘭時兩歲,心性卻如同小孩,不講規矩蠻橫無理。

蘭時幼時愛書,從學堂回來遠遠便瞧見謝槐序将她種的海棠樹砍到。

“小公子如何在別人的府邸撒潑。”蘭時那時還會遇事鳴不平。

見到謝槐序如此,蘭時沖上去便是對他一頓罵。

謝槐序在宮中那受過這些委屈,和蘭時在府上對罵,引來芫妃和張夫人将兩人分開。

後來謝槐序在尚書府總去纏着蘭時,蘭時課業多常常不理他,唯獨動了她的海棠樹,蘭時才會生氣。

蘭時回想起這段早已被她忘記的往事,她在心中笑道,原來是那個小潑皮。

遂寧十月,我言秋日勝春朝。

謝槐序倒是說話算話,真的在秋日求來了聖旨。

“我為你種的海棠樹,來年春日,我們便可看見海棠紛飛,我再也不砍你的樹了。”謝槐序領着蘭時來到京城的小院子中。

他并未置辦府邸,挑了個安靜的地方,搬了許多樹種在院子。

“謝槐序,你早早把我算進來了。”蘭時眸光深邃的望向海棠樹。

謝槐序站在遠處,低眉燦然一笑,默認了蘭時的答案。

“從什麽時候開始?”

“見你的第一眼。”

謝槐序想要是深追,應當是在尚書府見她的第一眼。

蘭時清楚面前的人,不是當年那個莽撞的王爺。

他的城府遠是蘭時不敢想的。

“為什麽是秋日?”蘭時有些疑惑,為什麽娶她要在秋日。

“自古逢秋多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他如同當年的小孩子那般揚聲,仿佛是打了勝仗。

蘭時為春,槐序為秋。

秋為春生,春秋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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