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遺恨
遺恨
莊自吟先前的呆愣就是為此,他明明可以被一衆瞧見,明明可以提刀砍門,可守道人見他,還是掐滅了燈火。
他不明白,也想不起到底是哪一環出了問題。
他怎麽就死了?
這不可能。
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做,他弟弟的仇——他弟弟的仇還沒有報,他才剛找到魑魉山,他才剛遇見山神和提燈女,他才剛剛看見希望……
他不能死!
莊自吟茫然地丢下刀,他在心中不斷尖叫,但是表現出來的,不過是眼神呆滞,雙手合抱住頭。
如果他死了,就都沒有意義了,他怎麽為弟弟報仇?他報不了仇!
為什麽這麽說,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報不了了。
莫大的痛恨如同殺敵的暗器,一箭貫穿胸膛,連同那顆溫熱跳動的心髒,也被挖出整個不見底的窟窿,強逼他冷靜。
與此同時,附骨的寒冷霎時爬上衆人的後背,原來猶猶豫豫許久,他們最害怕的東西,早就靠在最近處。
開門和不開門,皆非幸事,一切的一切,從魑魉山開始。
冰冷的蛆蟲緩緩爬過脊梁,它們沿着骨頭,啃噬生剝開來的皮下血肉,吃剩的肉糜成為被嫌棄的殘渣,徒徒遺留在折斷的枯骨上,于是一路生麻。
“不可能。”莊自吟搖頭,“你在騙我,裝腔作勢,我是不會相信的,你們都是騙子……”
莊自吟越說越快:“我還活着,我要複仇,我的弟弟在看着我,他看着我,在天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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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掉的燈籠仿佛照亮了莊自吟的臉,莊自吟說着說着,眼神不自禁地黏連在精巧的宮燈上,好像它真的發着光。
他化身純澈的信徒,虔誠地等候烏掉的神燈自顧自亮起光。
可惜,臆想太多,真實太少。
莊自吟尖叫起來,撕裂似的哭腔好似把他自己也生生扯成兩半,他瘋了般喊着,像控訴一樣哀嚎。
“他在看我啊!”
君子端方,莊自吟與殷啓言對峙時的正義凜然,以及揚言要報仇雪恨的鑿鑿言語,那些屬于世家子弟的禮義廉恥,在生界外死界裏,恍若不值一提。
莊自吟俨然是半個淚人,他找不到弟弟,也找不到曾經卡在門裏,後來被他用力拔下來想刺死仇家,最後又丢掉的刀。
他仿佛一瞬間失去了所有,或者說,他其實早就失去了。
只是不肯接受。
世事如此,正如張館故事裏的樵夫,殷啓言故事裏的三者,很多迷惘不知歸處的靈魂,都被自己困在了過去。
他們中有的可以毫不猶豫地為一件事付出性命,認為自己為此而活,卻無法接受在已殁後,再續此事的意義。
殷啓言默默擦過鼻梁,那裏癢癢的,可能落了灰。
程寫卿一直平靜地注視莊自吟,她身上帶有天然的沉靜,和她手裏的宮燈一樣,雅致,古樸。
她輕聲說:“你迷路了。”
莊自吟看她。
“山中多瘴氣,污了人心。我提燈引你去九泉,那才是歸處。”
她忽而轉頭對殷啓言道:“裴行遺查山下的事去了,今日不在,剩下的人交由你,安撫一下,領他們出山。”
“我?”殷啓言指着自己的鼻子,故作驚訝道,“小可不過一介說書的呢,額外跑腿,是要給費用的呀。”
程寫卿再丢來一眼,殷啓言就沒骨氣地乖巧應下了:“好呢,給程姐姐跑腿是在下的榮幸。”
“那麽,”程寫卿見怪不怪地轉頭回來,正面朝着莊自吟,她手提燈籠,神色晦暗,說不清什麽感情,只是道,“該走了。”
莊自吟慢慢閉眼,眼淚沾在眼皮上,滿臉橫縱的水痕,明明狼狽,眉毛也虛弱地蔫了下去,卻不似從前那樣滿腔戾氣。
“你們害了他。”但他依舊很固執。
“公子誤會,魑魉山人煙稀少,除這一月,近十年也未有人入山,更不會有公子口中草菅人命之事。”程寫卿搖頭,“山道迷路是常有,但下山之路不只一條,還望公子随天地倫常,不要悖了忘川之道。”
莊自吟仰天嘆出一口氣,他最後一點執着好像自這一口氣籲出,從此煙消雲散。
破廟的屋頂是爛且漏風的,此地的山神廟果真是無人信奉,無人修繕,因此,無聊的山神才會給路邊無知的離魂講故事吧。
程寫卿轉身,将後背留給他:“動身了,莊自吟。”
“或許吧。”莊自吟喃喃道,垂頭望地。
“或許你說的不假。”
“反正,從最初就錯了,如果不是我讓他找什麽海外仙山……”
“再說這些做什麽,有什麽用。”莊自吟輕笑一聲,在擡步前,他終于看清地上躺平的刀。
拿起刀,反正他能碰到實物,不如……
莊自吟一腳踢開刀柄,叮叮當當的鐵器铮然之音響個不停。
“早就是個笑話了。”他揮揮袖子,揚長而去。
莊自吟跟在程寫卿身後,一步一步地走。
“廟裏那個,是山神吧。”
程寫卿穩穩地提着長柄:“是。”
“那你,是不是姓柳?”
程寫卿頓了一頓,答:“不是。”
莊自吟意外地挑眉,他正要再問,旁邊的樹叢忽然傳來幾下窸窸窣窣的音響。
程寫卿警覺地回身,她什麽也沒動,燈籠居然自己着了。
莊自吟訝異地瞧向那盞古怪的燈。
“山間或有小獸。”莊自吟也不知自己在說什麽,他呆呆盯着那盞燈,眼睛被燭火反襯得亮亮的。
相比來說,程寫卿的臉色倒是古怪起來。
樹叢往上就是山林,可能有什麽東西自上滾落,但是魑魉山一向荒涼,鳥獸也鮮有涉足,不太可能是如莊自吟所言……
“程姐姐!”清脆的聲音響起。
程寫卿手中的燈籠一歪,她擡手按住突突直跳的穴位。
那聲音繼續道,顯得無比愉悅:“你的幕籬忘帶啦,裴哥哥叫我給你送過來,在山路上,我一直跟着你,剛剛摔了一跤,好疼好疼。”
“你……”程寫卿欲言又止,頗為無奈道,“怎麽現在才出聲……”
聲音的主人委屈巴巴,嗫嚅着說:“姐姐一直不點燈——”
程寫卿也看不到他,只是總感覺腰間一直被一個圓邊的東西抵着。
她擡手,沈唯安立馬将幕籬還給她,果不其然,腰間硌着的東西就此沒了。
原來是幕籬——
“姐姐,你要去哪呀?”那聲音飄來飄去,忽大忽小。
“送人出魑魉,你知道的,你不是不去那嗎?別跟來。”程寫卿自然而然地要滅燈。
莊自吟睜大了眼。
“可是我好疼啊。”沈維安小聲嚷嚷,“好疼好疼,要碎掉了。”
程寫卿:……
沈唯安繼續嚷嚷:“姐姐不點燈,我會看不見,我會碎掉,我好怕——”
程寫卿:……
“你不會。”程寫卿道,“幕籬已經給我了,你可以回去修養。”
“不要。”沈唯安堅定地說,“修養不累,可還是會疼,姐姐為我點燈嘛,點燈我就不疼啦。”
程寫卿:……
她深切地懷疑如果沈唯安剩下的碎片拼齊了還會不會如此,幼稚又嬌氣,随便來點磕磕碰碰都一副很要命的樣子,彼時要是回憶起這些,恐怕戴幕籬也遮擋不了他羞紅的臉。
他飄到程寫卿耳邊碎碎念:“點燈點燈點燈點燈……”雖然她看不見。
程寫卿再次沉默。
她低頭看看宮燈,良久,才妥協似的嘆出一口氣。
多愁善感,她暗暗想要變得和那些執着于世的離魂一樣了。
“走吧,莊公子。”她不理那只多話的家夥,卻也沒有掐掉燭火,直接背過身走了。
燈籠在旁邊晃蕩,顫顫巍巍,夜裏四處亂刮的山風嗖地竄入籠中,如同一手探入,輕輕撫摸燭火。
火苗一跳一跳,而莊自吟還在發呆。
莊自吟根本沒在聽程寫卿說什麽,而且後者常常沉默,也聽不見沈唯安的話——更看不見。
總而言之,莊自吟發呆發得那叫一個通透,從頭到尾,只不過幹幹瞧着,仿佛那宮燈有莫大的神力,讓他一眼也挪不開。
“姐姐,好舒服。”某只飄忽的家夥發出滿足的喟嘆。
程寫卿當作沒聽見,繼續引路。
“姐姐,姐姐,前面有塊石頭,你記得要繞開——”沈唯安見程寫卿如他所言,深覺提醒是何等有用,頓時愈發興高采烈,飄得也快了,立志要為姐姐掃清所有障礙。
“哎喲。”
不過……程寫卿是跨過去了,至于沈唯安——他自己被絆倒了。
“姐姐,”沈唯安悶悶地喊,“我摔倒了……”
程寫卿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俨然呈現出一副壓不住的勢頭,她面無表情地邁着步子,然而步子越來越快,她難免浮躁。
“柳姑娘……”莊自吟正要說話。
“我姓程。”程寫卿盡量柔和地說,生怕因為過于嚴厲結果傷了小家夥的心,“你可以叫程姑娘,程寫卿,都可以。”
莊自吟一愣。
飄着的沈唯安也一靜。
“抱歉。”兩字說完,莊自吟徹底閉嘴了。
本就是有仇有怨的前塵,又何必在言語上多讨幾分好,最後落得個恩仇不分枉為人的下場。
程寫卿:……
她不是這個意思。
方才那話是對沈唯安說的,她被沈唯安鬧得緊,單記得要趕路,卻差點忘了莊自吟。
另一邊沈唯安也不再“姐姐”“姐姐”地叫了,他聽出程寫卿不太高興,還多半是因為他,于是不敢再造次。
“嘶……”沈唯安小聲吸氣。
他的魂實在太碎了。
燭火搖曳,卻還亮着。
只是剛剛又一跤,沈唯安愈發疼。
“真的會碎掉的。”他小聲嘟哝,“才不是騙人。”
這回說話太輕,連程寫卿也沒有聽見。
反正他喜歡嘀嘀咕咕,就當是說給自己聽好了,沈唯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