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女

青女

“故事講完了。”殷啓言觑起眼睛,笑盈盈道,“諸位可還喜歡?”

衆人:……

服了。

這合适嗎?

衆人環顧四周,長久的緘默完全無法代表內心的波瀾。

在一個破廟裏講破廟裏發生的破廟裏的故事,試問這個姓殷的玩意和那位愛講故事又鐘情于戲弄的山神有什麽區別?!

衆人用沉默代替回答,這無疑使殷啓言大為挫敗,後者低落地垂下眼簾,沉聲嘟哝,十分委屈:“也不能諱疾忌醫嘛,這可是真的,是真的魑魉山的傳統哦。”

殷啓言狡黠地眨眨眼,委屈轉瞬即逝,無害成為新的保護色,讓聽他說道的衆人怪也不是,不怪也不是。

“好啦諸位,夜已深,明日還要趕路,今夜小可就不贅述啦。山裏不知有什麽,火堆暖和,但也可能會招致不必要的麻煩。”殷啓言态度搖擺,話語模糊,故意不清不楚地提點,“你們自己掂量着看哦。”

四周還是一片沉默,殷啓言頓感無趣,收了話悠悠起身,撣三兩下衣服,準備離開。

“早聞魑魉山有女提燈,若是碰上生人誤入,便會有人拎燈上前一路好送,若是遇見離魂迷途,則燭火被吹滅,提燈之女會引渡離魂前往生界之間,一路護送他們入忘川奈何。”開口的人徐徐道,反不知正中殷啓言的下懷。

“是啊,是這樣的。”殷啓言不緊不慢道,原本他已不願開口,但終于有人捧場,殷啓言高興還來不及,心說總不至于一直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

“這是真的?”

“不假。”

那人沉默片刻,從火堆邊站起身,向殷啓言這邊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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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誤判?”

“不會。”

“那誤判了怎麽辦?”

殷啓言奇怪地擡眼看他:“為什麽這麽問?”

莊自吟靜默一瞬,眼神複雜地落在對面,他好像要開口,卻顧慮太多,最終千言萬語皆為隐晦的弦外之音。

他轉而問:“你是山神嗎?”

殷啓言失笑道:“那只是個故事,故事裏講故事的才是山神,我……”

莊自吟加重語氣,堅持道:“你是嗎?”

殷啓言怔愣須臾,他頭一回心中發毛。眼前這位不知名諱的公子仿佛鐵了心要從他這張狡猾的嘴裏得到答案。遂殷啓言只能聳聳肩,一板一眼答:“不知道。”

莊自吟卻好似終于得到答案,他突兀地笑出聲,緊繃的漫長深慮化為長久無言的緘默,眼眶濕潤。

衆人叫他們這一出給看呆了。

原先的游刃有餘者反被咄咄逼問,廟裏不愉快的氛圍因此更加難以容人。

在躊躇難下之時,有個耳朵尖的人面色蒼白,神情分外驚恐,他靜了一息,顫聲道:“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

衆人輕輕問:“什麽?”生怕驚動不必要的麻煩。

“篤。”

“篤篤篤。”

回答他的是清脆的敲門聲。

一下,一下。

它敲開了故事和現實的屏障,隔着八百裏的野風,打在破廟的門面上。

衆人好像當面被抽了個巴掌,他們詭異地沉默着,嘴張得大大的,像是徹底呆滞似的,無端效仿故事裏三個論書人的影子。

殷啓言看熱鬧不嫌事大,仿佛他不是他們中的一員,慢條斯理地撇嘴輕笑:“別惹惱了仙家啊。”

好在莊自吟還站在他面前,殷啓言話一出,前者臉色愈發灰敗,殷啓言撇撇嘴,識時務地收斂幾分,好脾氣道:“這位公子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莊公子十分執拗:“誤判怎麽辦?”

殷啓言的笑容慢慢消失。

莊自吟又得到了答案。

恰逢廟中衆人還在猶豫是否要由着彬彬有禮的敲門聲響個不停,那清脆刺耳的聲音久久回蕩在死寂的山谷,于空幽的夜境裏,繞出三兩禪音。

“開門。”莊自吟終于肯暫時放下死死盯住殷啓言的目光,偏頭吩咐。

沒有人聽他的。

比起命令的強權,這群人竟然更害怕虛無缥缈的山精野怪,他們可恥地團在破廟裏,卻自以為英勇地關上門,灰白着臉,雙眼無神地擁坐在火堆旁。

有人說:“夜太深了,這不安全,誰知道外頭站着誰呢?”

莊自吟沒答,腳動了動,不知從哪踢出一塊布包,他靈活地用腳尖踢開緊裹的麻布,單腳壓于布包,然後彎下腰,從撥開的空漏處,順暢地抽出一把長刀。

餘下的被布裹住的刀鞘絲滑地落了回去。

就連刀出鞘的刮磨之音,也輕快地如同水過竹渠,高屋建瓴。

火堆沒有很旺,看不清的人還道這小夥怎的發起瘋來抽了條泥鳅。看清的人一半驚懼,一半遲疑。

驚懼的人抖得愈發厲害,遲疑的人則緩緩按住了自己的利器。

莊自吟擡指擦過刀背,眼中有光,他緊咬着牙,吐出的每一個字背後皆書寫了深重的恨意:“一個庸碌的山神,以戲弄調侃為樂,還有魑魉山的守道世家柳姓族人,究竟是誰給你們的權力越俎代庖?”

有人騰地起身,惶恐高呼:“瘋了瘋了,真是瘋了!竟敢污蔑神靈!”

莊自吟不管他,他手中這柄刀,本就不是用來威脅廟中人士的。

莊自吟擡手,比了個最合适的角度,将刀引回,口中依舊不放:“害死我的弟弟,又在山中作惡,這魑魉山中惑亂人心的精怪,我看莫過于斯!”

“砰”的一聲,他揮刀砍下。

廟宇破碎的木門頃刻間空出一個大洞,木塊和碎屑四濺,尖銳的碎塊彈上莊自吟的額角,他下意識丢了刀,擡起袖子遮住臉面。

待放下袖子,才看見刀的半截緊緊卡在裂口開合之地,并不好拔。

莊自吟愣了一下,才擡手去拔刀。

殷啓言……殷啓言心說這下糟糕。

廟裏其他人也愣了,原以為此人拔刀是為了威脅,不想目的竟是直接劈開廟門,口口聲聲聲讨鬼神,這才是最要命的吧!

早知如此,剛剛說什麽也得給他按下來冷靜!

“出來,你們作惡害人,有本事做壞事,沒本事認嗎?”莊自吟拔不動刀,便果斷不拔了,他漲紅着臉,朝外面一個勁地喊。

他花那麽多年才找到魍魉山,花那麽多年才找到山神廟……

莊自吟在這一刻才終于願意承認他找的人早就死了。

因為下一刻,他便能夠複仇。

他知道他力不匹敵,也知道凡人之軀比肩不了神明。

可這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鬼神便可以濫殺,便可以視人命如草芥?

他們的苦,憑什麽就得生生咽下,憑什麽就沒有人為他們償還痛苦?

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有得有失,有恩有怨,比起虛無缥缈的敬神,他要的不是天神祝福,也無所謂乎幽冥的詛咒。

他今天拔的刀,是為因果。

他找不到他的弟弟了,他的弟弟被人害死了——被這群低劣的僞神。

莊自吟要找到等價對償這份因的果。

殷啓言簡直要瘋了。

莫非此人就是……

殷啓言難以控制地瞥眼向門的方向。

難道他真的是……

洞口忽然出現一抹青灰,龐雜的陰影陷于褶皺,強烈的明暗對比下,這抹淡淡的青灰色顯得愈發虛無。

殷啓言看見了,登時選擇閉嘴。

與殷啓言所言不同的是,推門的這位裝扮典雅的青衣客,既沒有故事裏長過脖頸的幕籬,也沒有皎潔出塵的素白長裙委地。

打扮雅致,手持一盞長柄宮燈。

她推前垂頭久思,進後只輕輕一擡眼。

殷啓言渾身發毛。

“你可姓沈?”

莊自吟不答,方才太過用力,刀卡得有些深。

“那便是不姓了。”她淡淡道。

殷啓言暗自籲出一口氣,在心裏連說三聲幸好。

“那你是姓莊?”

莊自吟的視線在刀脊游移,仇人見面,這些回答沒必要,他只想撩刀。

程寫卿了然地低頭,左手伸入宮燈上頭撚去燈芯,整個過程好像她天生就該這麽幹似的,不帶一絲遲疑。

宮燈裏微弱的火苗跳弄一閃,随及安安靜靜咽了氣。

程寫卿擡頭:“既然公子如此不耐,這頭一遭,便願公子好走。”她說得文雅,然而語氣卻陡然嚴厲。

莊自吟看向燈籠的目光呆了須臾,半驚半怒道:“你說什麽?”

一旁的殷啓言已經拿袖子捂住眼,情緒激動,舉手投足間帶着出離的無奈,頭發絲也透着疲軟。

殷啓言心想:有些事果然還是避免不了,程寫卿脾氣極好,可直來直去,始終容易得罪人。

得罪人後,對面的自會發瘋,其後果各式各樣,殷啓言和裴行遺料理後事,也料理慣了。

因而殷啓言老怕這姑娘又給他本就不平凡的日子加料,還要考量着耐心去圓。

但如今看來,此番不可避免。

“我送你。”程寫卿眉目間盡是安然。

殷啓言:果然不可避免。

莊自吟不可思議地拔下刀,刀把被緊緊攥在手心,他知曉魑魉山守道人的傳聞,逝世如燈滅,白衣女提燈相送至黃泉。

眼前這位卻當了他的面,撚下一寸燈芯。

各中意思,不言而喻。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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