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骨手
骨手
“此去是鬼哭林,在左。我們……”程寫卿恍若無事地揉着額角,她對先前沉悶的氣氛沒多在意,只是忍不住說,“別嘆氣了,這地方鬧鬼,嘆多了,我分不清你和鬼。”
裴行遺邁着小碎步跟在程姑娘的身後,聞言即刻噤聲,他外表雖不靠譜,眉眼狹長,生得比世家纨绔還要荒唐,一副天生尋歡的色相,卻偏在人跡罕至的孤山做苦行僧。
好在他內裏尚且分得清輕重緩急,程寫卿既那樣說,便是此處非噤聲不可。
他是還想解釋的。
引靈燈毀了,她也沒帶餘下的燈油,舉了最常見的火折子,在前面專注地探路。
裴行遺聽話地跟着。
她總是淡淡的,總是不開心,話少。
除了沈唯安可以讓她開心些。
沈唯安小孩脾氣,純粹、簡單,程寫卿在沈唯安面前,總要多幾分寬容。他就不一樣了,他不是孩子,尋魂、引靈,做好了是本分,做不好要受罰。
程寫卿把他視作同僚,就像殷啓言。
殷啓言口中的千年一日,無聊透頂,到裴行遺這裏同樣受用,不過是去了千年。
可他是凡人,充其量,也就是個會些三腳貓本事的凡人。在山上待了那麽久,殷啓言和程寫卿才是一類人,不老不死,年華永駐。
而他,他沒有千年。
“擡腳。”
他沒有多少時間了,如果浮幸是真的,那麽他不僅不能帶她下山,反而會一起葬送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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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這樣,不能……
“擡腳!”
裴行遺猛地擡頭,萬般驚疑下擡腳,不料用力過猛,滿臉詫異地吃了半個跌跤。
腳重重落下,恰巧卡在兩塊石鋪的中間。
裴行遺這才慌忙驚覺已走了水路。腳下是深藍透黑的湖水,湖底沒有半點光,黑洞洞的,恍若勾人葬下的深淵。
湖面之上,唯有他們走的這一條與水持平,由很多塊石頭連通,一路歪歪扭扭地鋪設其中。
不該分心的,他想。
裴行遺擰了把鼻梁,試圖将周遭一切看得更清楚些,忽然脖頸煞涼,彌漫的潮氣不知不覺飄上鼻尖,一呼一吸間,争先恐後地鑽入鼻腔。
遠處刮來陣陣悠遠的風。夜風慢慢地撫摸耳的輪廓,傾訴着鬼哭林傳來的斷斷續續的泣聲。
“嘻嘻。”
“嘻嘻嘻嘻。”
不知何時升起了厚重的白霧,它們覆蓋在湖面上,像一層月色的棉床,輕柔溫暖,供作死魂靈的故鄉。
“你擡腳啦,大哥哥。”
“大哥哥!”
“大哥哥擡腳啦!”
稚嫩的童音回蕩空谷,險些激起死般寂靜的湖水,聲音裏夾雜着喜悅和歡愉,它們高高的,又刻薄尖銳,像牢獄裏被磨爛的粗長的銅杵。
裴行遺撇撇嘴,随手做了個掏耳朵的樣子,但耳鳴不是手指一戳就能了事的,他兀自嘆氣。
果然不該分心。
受不了了,山裏面怎麽盡是些怪東西,三兩步工夫,之前程寫卿還領他走的,裴行遺再分神,也不至于把引路人都給跑丢。
顯然,怪東西亂人心智,趁裴行遺不備,來攪一攪局。
“是啊是啊,我擡腳了,我擡腳怎麽辦呢?”裴行遺故弄玄虛地開口,手上在撥弄浸水的腿腳。
“嘿,我擡,我再擡。”裴行遺将那只腳整個兒拔起來,雖然動作不标準,可謂非常埋汰,但若對童音而言擡腳即死穴,此番一下,多少能踹進穴口。
湖水遠看黑的發亮,待沾到裴行遺褲腿上卻瞬間失去了全部光澤,惡心如死水,污垢和腥臭殘存在他的褲腿和衣擺上。
裴行遺伸手摸了一把,感覺就是普通的水,稍黏。
“诶,怎麽不作聲了啊?”裴行遺依舊記得這茬,放腿,穩當地踩在後腳落地的石頭上,擡頭朝安靜的四周呼喊。
“啊,我知道了。”裴行遺恍然大悟,他微微欠身,将衣擺上挂住的骨手抓了下來。
攏在手心掂了掂,估摸它沒個二兩重,如此輕飄飄的東西,居然挂在他的衣服上,恐怕是人家自己主動爬上來的吧?
“啊啊啊啊,嗚哇!”清脆的聲音頓時咆哮起來,在四周哭得那叫一個震耳欲聾,“不許碰!不許丢!”
裴行遺完全不打算聽,随便将那家夥丢到一邊,倒也沒注意丢哪了。
只聽“噗通”一聲,從哪來回哪去,裴行遺不緊不慢地擡腳連跨數步,絲毫不拖泥帶水地悠哉悠哉逛離了白壽湖。
然後正面遇見了程寫卿。
裴行遺細細品味了一番方才所為,好像和他平時穩重自持,偶有跳脫的形象不太相似。
“哈哈,不小心踩空了。”裴行遺曲起右腿,認真分辨之前就已經分辨過一遭的黑污。
程寫卿盯他一會,彼時裴行遺站直了,幹幹立着,一臉本分地端手看他。
她豎着放下火折,欠身,裴行遺以為她有什麽東西掉了,正要彎腰幫忙。
“別動。”程寫卿冷冷丢來兩個字。
她卷起裴行遺浸濕的褲腳,沉默一陣,神色愈發凝重。
裴行遺不知她在看什麽,且也沒覺得腿上不對,可她認真的神色,愣是讓他被盯得周身發涼,不自禁地懷疑該不會真的一時大意,叫它們鑽準了空子。
“手呢?”她問。
裴行遺怔愣須臾,聽話地把手伸去一只,還以為程寫卿這是要給他遞什麽先進的符箓。
他手指修長,骨節勻稱,天生是彈琴的料子。
程寫卿掀起眼皮,深深地看他一眼。
一時沉默。
“湖裏撈起來的,”程寫卿故意停頓,好讓他聽清楚,“手。”
裴行遺:……
先進的符箓沒有了,裴行遺暗暗有些許遺憾。
“我丢回去了……”裴行遺非常心虛,還貼心地補充了兩個字,“湖裏。”
程寫卿站起身,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高看的目光全身心打量了裴行遺,從頭到腳。
裴行遺慌裏慌張:“怎麽……”
“沒。”程寫卿答得很快,說完,她轉向一邊,袖子掩去一半丹朱之色,自若道,“水太腥。”
裴行遺:……
剛剛是笑了吧?這肯定是在笑話他吧?
也不能怪他啊,入門時師父言傳身教,說解決禍端最好的辦法是尋始送終。
從哪裏來,送回哪裏去。趁邪祟未傷身前送走,送的越快,自然越好,也少去清理祟物這一環,省時省力。
裴行遺師承辰申一脈,控術是基礎,但此脈特色是解靈,解靈名曰解靈,然開解鮮少,根消者衆。
世多留執念者,癡後失其路。
無處歸,不回頭。
隔靴搔癢的開解,當真論不過魂飛魄散的消亡。殒之歹,為屍也,卻何嘗不算是解脫,還在一片執迷裏,救下不相幹的旁人。
但裴行遺在魑魉山日久,習慣給程姑娘打下手,久而久之,最初的戾氣淡褪,說不上沾染了程姑娘的性子,至少不喜殺生。
裴行遺足足想了一圈,後知後覺地睜圓眼,愕然地盯着程寫卿的背影。
她她她……取笑他?
她剛剛是笑了對吧。
程寫卿從旁尋了根首末皆爛的又粗又短的竹杆,默默算好尺寸,紮入死寂的湖面。
“我來!”正是需要幫忙的時候,裴行遺自告奮勇,嚯嚯兩步擠到程寫卿旁邊,就地拍拍手蹲下,“怎麽行事?”
從裴行遺這個角度看,竹杆上已經攀上三四根白色的骨指。
骨指都是小小的,他只能分別看見一截骨頭尖。
裴行遺只好在心裏哀嘆一聲,面服心不服地嘆氣:“這也太快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程寫卿提起杆子的時候,裴行遺不知從哪摸出一張符紙,因為只有一張,裴行遺沒有一點拖泥帶水地反手将它蘸濕,貼在了杆子上端和下端的隔空處。
手法之娴熟,點指之快,總算能看出他是練過的。
符上是早先寫好的定靈文,鎮魂固靈,無惡意,也沒有其他的用處,充其量算是砌牆的漿糊。
這一貼,杆子上抓爬的三五只小骨手就都被粘住了,沒法動,擱在竹條子上,恰若幾枚挂件。
“這是什麽東西?”裴行遺湊近看了眼,奇道,“怎麽能爬的?”
“白骨而已。”程寫卿沒有正面回答,她将杆子提至岸邊,除去中間皺巴巴的符文,粘着的手骨便從杆子上脫落。
這些骨頭在湖裏久了,質地粗砺,表面挂着一層白色的浮粉,浮粉上面蔓布了一些深綠色的青苔。手皆是斷手,最多的也是截到腕骨處,再少的,斷痕卡在手掌的一半,像是被直接砍掉的。
骨手比常人的小很多,多數僅有半個巴掌大,因此這一杆便釣上了許多只。
程寫卿用那根粗短的杆子将手翻過來,沉默地尋找咬住過裴行遺褲腿的那一只。
可謂大海撈針。
且不論這池裏有多少這樣的手,光是這湖,大得就能稱“淵”,原先那手被他随意一丢,早不知落在哪了,而這麽大的湖,它爬也能爬半天,哪有一竹杆下去便能找上了的理。
裴行遺也沉默地望着她。
周遭忽然又刮起一陣風。
在這樣的鬼地方刮起風,這不是陰風還能是什麽?!
不過裴行遺嘛,專幹這行的,不怕,程姑娘……程姑娘還在釣魚似的找手。
“姐姐……”
程寫卿翻找的手一頓,那兩字雜在蕭瑟的風裏若有似無,但她耳力很好。
“沈唯安跟來了嗎?”手肘輕推裴行遺,她歪頭問。
“沒有吧……”裴行遺覺得有些冷,微微向內抱住手臂,但程寫卿這話不免讓之生疑,他回頭看了眼。
湖面靜靜的,黑沉的,身旁除了大霧還是大霧。
反正沈唯安在也是看不見的。
裴行遺想了想,便說:“他聽你話,現在應當不會過來。”
“姐姐……”
那聲音又飄飄蕩蕩的傳來,這回雖然輕,但離得近,連裴行遺也聽見了。
他們對視一眼,心道這不是沈唯安的聲音。
鬼哭林的啜泣不知從何時起便停了,那股忽然刮起的陰風也漸漸止歇,嘈雜的白壽湖剎那間悄然無聲,靜得能聽見他們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姐姐。”它又響。
這回已經是在耳畔響了,裴行遺送來的目光帶着詫異,他虛張着嘴,猶豫着要不要說出來。
但估計程寫卿也聽見了。
那“姐姐”二字前,還有隐隐約約的一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