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蛾
夜蛾
程寫卿的動作停了。
她似乎是在考慮,又似乎沉迷于眼眸晦暗裏一瞬的躊躇。
裴行遺無法形容她的神态,只知曉她在那一刻靜極了。
呼嘯的風裹住纏綿不盡的寒意,腥味撲了滿頭,她的面色像積壓了整宿寒雪般寧靜,或許是風太冷,雪太寒,面色之下的東西,也好似失去了生氣。
一團黑糊糊影子坐在湖面上,個頭小小的,團抱住膝,顯得更小。
它在程寫卿身後三尺處淩空坐着,黑糊糊的團子逐漸變得清晰,裴行遺漸漸看清了它……不,應該說是他,他身上破破爛爛的粗布衣服。
程寫卿還沒有回頭。
他輕輕哼起了楚地的歌,楚人的調子定然是雜着鄉音的,可他唱的不好,音也學不準,就只能蹩腳地去哼。
熟悉的不着調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程寫卿的眼神陷入了難以理解的掙紮。她下意識地攥住腐爛的杆子,仿佛那是一根頹靡軟爛的稻草。
“程姐姐是在找他的契麽?”小男孩抖抖他的粗布衫,小腿一前一後地踢起冰冷的湖水。
“可是我們好久不見了。”小男孩難掩失落,他眼睛的位置上覆着白布,因此仰面朝天時分外滑稽,看不見的人一本正經地擡頭,輕聲問,“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阿相,秦歌,薛行莫,紀北禮,我是哪一個呢?”小男孩忽然又哼起來了,依舊是先前的調調,他借着走調的楚樂繼續锲而不舍地問道,“或許是阿三阿四,小五小六?我是哪一個呢?”
“我忘記我是誰了。”他用力癟癟嘴,看上去很難過,悲傷滿溢而出,仿佛只差一點點,他就會哭出來。
只是他頓了頓,忽然突兀地又哼起了滑稽走音的調子,大概這樣堅持不懈地醜音真的很容易惹人發笑,他第一個憋不住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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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歌這樣好聽,你為什麽不回答?”
“姐姐啊,你再叫叫我,叫叫我嘛。”
“我……”程寫卿咬着牙,她已隐約有些支撐不住,幾度想說話,可理智告訴她不該答。
那孩子早就死了,沉在白壽湖底。
他和湖底爛掉的污泥作伴,血肉融化于陰寒的死水。
魂魄盡毀,空留一番意念為煞。
他走不上獨孤道,過不了奈何橋,程寫卿渡不了他。
這團影子能算什麽呢?算不了什麽,什麽也算不了。
不聽從,不照做,是避開禍端最好的辦法。
像裴行遺擡腳,邪契纏身,算是半個陷了進去;像程寫卿在三淨河中的如夢初醒,不照做,足以明哲保身。
她先前明明做的很好,之後可以做的更好,她不用理會,應該繼續找對應裴行遺的契……
湖裏冤孽太多,太難找,白骨累累,哪一只才是招惹裴行遺的?
找不到,根本不可能……
怎麽能找到……
“楚離……”她張了張口。
搖頭晃腦的黑影不動了,高高蕩起的小腿也安分地放回它該待的地方。
小男孩沒再哼歌,鬼哭林依然悄無聲息,大家好像都在等,等一個不知從何而來往何而去的最後的回答。
周圍是近乎于違和的寂靜。
“看。”不知過了多久,那男孩歪了歪頭,聳了聳肩,笑着對她說,“你喊出了我的名字,可也沒什麽兩樣。”
“所以?”程寫卿的嗓子啞啞的,像是剛剛那一口氣讓她着了風。
“所以你可以回頭。”那孩子輕輕說着,話語含着蠱惑人心的味道,“回頭看看我,也不會有什麽兩樣。”
話音剛落,程寫卿就回了頭。
連那孩子也是一頓,像是沒有預料到得到與他身份并不相匹的信任。
他們分別多年,經年之後的重逢,他也并不能算是活着。
裴行遺暗中扯住她的一片衣袖。
“哈。”楚離從坐處跳下,靈活至極,看不出是個瞎的,他點點頭,自言自語,“是啊,确實沒有兩樣呢。”
他“噔噔噔”地跑着,踩在白壽湖湖面的每一腳,都好像踩在了堅實的地面,這難免給人一種錯覺,一種仿佛他還活着的錯覺。
那張清雅的面容離楚離太遠,他邁着小短腿盡力奔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縱身一撲。
程寫卿最終轉身,順勢托着抱住了他小小的身體。
有形的身軀在被接住的剎那化作烏黑的虛影,程寫卿什麽也沒碰到。
虛影在穿透她時驟然分散,于身後變成了數以百計的振翅的夜蛾。
漫天都是黑色的夜蛾。
它們簌簌地拍動翅膀,被陰風吹着,偏離了原本的朝向,像被突然吹散了的一抔黑色的冬雪。
天氣乍冷。
“哈哈哈。”楚離清脆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寂野,山林老樹恍若憑空消失,世間僅他一人在笑。
“我知道他的契,也可以把它找出來,讓你毀掉。但我有一個小小的條件的,程姐姐要去見一個人。”
楚離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那些夜蛾撲閃雙翅,鱗片有着堪比絲緞的光澤,尖頂一抹亮麗灼人,就像無數的月亮翩然投入了死去多年的湖。
程寫卿垂眼看着那些亮色,神情難以捉摸。
“程寫卿。”裴行遺不得不叫了她的名字。
他知道她有分寸。
即便是身處浮幸,意識混沌之際,她也不至于被憑空而降的術法鐵條抹去全部神智。
可莫名其妙的,裴行遺卻覺得,從楚離的出現開始,程寫卿的反應就好像不受控了。
她是清醒的,卻又好像一半朦胧。
她回了楚離的話,叫了楚離的名字,甚至在那團不知敵友的黑影撲來時,回身抱他。
“誰?”她甚至沒有聽清裴行遺的話,問楚離。
“不知道,我忘記了他的名字。但他——早也好,遲也罷,這裏終究只有他一個人長生不死,姐姐既然在這裏,就總會見着,我們誰也逃不掉。”
“我想讓姐姐去,我想,這或許是姐姐的解脫,所以,解脫能早一點,應當對誰都好吧。”
“姐姐會去嗎?”楚離耐心地問。
程寫卿微微低頭,似乎在考慮。
衆多夜蛾皆飛盡了,徒留零星幾只一下兩下地煽動翅膀,它們的身子比蝴蝶肥碩,雖是沒個幾只,也足以擋住許多視線。
裴行遺生怕程姑娘叫那兩只蛾子晃了眼睛,長籲一口氣,正要說話。
一個字都還沒出口,楚離的聲音就又起了。
“解脫。”稚嫩的音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輕輕傳來,空靈邈遠,“而他也要解脫。”
“困人自困,窮人自窮。外面的人吵着鬧着要進來,裏面的人固執地不肯離開,因此,荒蕪之地生生成為了旁人眼中的黃金屋,向它奔去的過程是前途,是信仰,為之而死是驕傲,是畢生所求。可沒有誰比裏面這些人更想要解脫的了。”
“姐姐,你願意放我們自由,也願意放他自由嗎?”
煞非生非死,是執念。若非選擇放下,終究不會擁有全部的自由。
程寫卿應該這樣回答他的。
可煞本就是執念的化身,選擇放下,便是煙消雲散,不死不休。
這是死局。
她出柳宅,卻沒法渡化那些故人。
但浮幸或許真的有礙理智,她變得和先前焦躁不安的裴行遺一樣,任何一樣情緒都能牽動她的心。
“或許……”她輕皺着眉,表情終究是和煦的。
“若是我前去,你把對應的契找到,解咒。”程寫卿沒有瞥向裴行遺,她低垂着頭,陷入沉思。
“好啊。”楚離聲音跳躍,就像之前他坐在空中踢湖面解悶,隔着激起的浪花能看出他是高興的,但人心尚且隔肚皮,程寫卿無從知曉他是否真的快樂歡愉。
跳躍但歸于平淡,跨越了生死執念,困囿百年,竟然活成了平以待人的樣子。
裴行遺看看程寫卿,再望望那些大只的撲棱蛾子。
它們的翅膀真的很亮。
蛾子在前頭引路。
裴行遺走得踉踉跄跄,不一會便落在了後面,程寫卿注意到這家夥漸漸從身邊退下,反手一把揪住裴行遺的衣襟。“去哪?”
程寫卿皺眉拖着他的領子,為了不讓領子被徹底拖開,裴行遺只得緊緊跟着。
“沒有沒有,只是想離那些長翅膀的稍遠一些,和你合計合計。”裴行遺誠懇地眨眨眼,“你認識他?”
“認識。”程寫卿惜字如金,縱使裴行遺那樣說,她手上也沒松開。
“只是這樣?”裴行遺挑眉道,“不再解釋解釋?”
“你想知道什麽?”程寫卿反問他。
裴行遺不是傻子,很多事情能夠自己看出來,程寫卿不相信他對楚離沒有一點自己的判斷。
“白壽湖裏的屍骨遠比你想象的要多,我們費再多力氣,也不一定能找到對應的那位。”程寫卿皺着眉,淡聲解釋。
裴行遺撩開衣擺,看清了腳脖子上的印記。
裴行遺挑眉:“你真的相信……”
楚離是敵是友,對局外人裴行遺來說,此事尚未可知,但依照程寫卿對楚離的熟識态度,應當也算是故人。故人歸故人,裴行遺還是怕程寫卿貿然相信,會招來不便之災。
也可能是他最近疑心太重。
裴行遺思及,伸手撓了撓頭。
“你不是想讓我下山?”程寫卿冷冷地說,她別過頭,手裏的勁道緩緩撤下,指尖一寸寸松開。青色的衣袖垂落兩側。
裴行遺怔愣一瞬,他似乎也被程寫卿态度的轉變打了個措手不及。
如同計劃遭受了不合時宜的打攪,他們恍然間就走到了圖窮匕見的節點,好像非要往對方身上捅上一刀才肯罷休。
棕紅色的寇丹近在眼前,裴行遺一時怔愣,竟來不及答話。
“不正是遂了你的意?”她最後說,“都不必試了。”
“待行盡未盡之事,我便下山。從此橋路各歸,前塵盡卻。”
“你欲行之路,我不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