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秋末

秋末

“姐姐,你不相信我們?”楚離問,他看出了程寫卿的短暫的猶豫。

“不,我是在想……”話已出口,程寫卿才恍然想起楚離并不算能與她談論這個話題的合适的對象。

如果裴行遺的目的始終是解決柳家餘孽,依程寫卿的性子不會不管,解決餘孽應當不會很難,可以說他的目的還未出發,便已達到一半,既然如此,提出浮幸又勸她下山的意義何在?

況且,裴行遺那股趕鴨子上架的意味,更像在趕時間。

程寫卿說了不攔,不在乎,一半是為了激裴行遺離開,另一半,她得承認,确實是有些口是心非。

所以,為什麽偏偏選在這個時候?

裴行遺安安分分待在魑魉山多年,那為什麽選現在?

浮幸也是。

假設切入點是莊自吟,魑魉山離魂雖少,多數抱有不甘,時間久了,再少也少不到哪裏去,浮幸要選人,為什麽偏偏選擇莊自吟,難道莊自吟身上有什麽別的不甘離魂所不具備,而獨有的?又或者是,單純因為時間而已?

可浮幸這一條線的源頭暫且不清楚,裴行遺那邊,若說他是浮幸主導,沒有證據,并且總覺得差了點什麽,但單說他和浮幸那邊,這樣了解清楚,說來頭頭是道的樣子,怕不是亦混于其中。

裴行遺在那邊會是什麽身份呢?

這些不适合和楚離談,哪怕程寫卿說了,小家夥也聽不明白。

後山柳家衆煞不過是最小的一環,真要有人執棋,不知它們算不算得上是棋子?

彷徨可悲,被利用之更可悲,如果算得上棋子,程寫卿寧可它們永遠蒙在鼓裏。

她搖了搖頭,青色的發帶勾纏住頭發,看上去更像過去的程寫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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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無形,楚離沒有實體。風代他捋順姐姐的發帶,他看不透程寫卿沒出口的顧慮。

時間快把他們的交集磨平了。

“也對,我們和姐姐啊,立場不同。”楚離狀似無謂地輕笑,可實則心裏一揪一揪地疼。

真是奇怪,他早就沒有心了,又怎會疼。

“立場……”程寫卿輕輕咬字,她莫名想擺脫這兩個字,“不想了,說些別的吧,這幾年,你過的怎麽樣?”

“我?”楚離的聲音漸漸遠了。

程寫卿的眼睛一直看着前面,蛾子在忠實地引路,它們不是楚離,但它們是楚離的一部分。

蛾子還在,程寫卿知道楚離也還在。

“不記得了。”

楚離只用了四個字,他的聲音一貫缥缈,這四個字仿佛空谷絕音,其他的,楚離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程寫卿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忘卻,還是和她一樣用回避的方式短暫逃離,但她接受了楚離的回答。

“姐姐呢,姐姐過的怎麽樣?”話題一轉,楚離莫名來了勁,“姐姐有出去看過當年的避方城嗎?我們當時出避方城還是冬天,外面的長街堆滿了雪,城裏白若晝日,姐姐回去的時候,雪還是那樣嗎?有看見春來嗎?”

“避方城太遠了,我沒有來得及過去,不過,也許雪化了,院子裏的桃花花開似錦,春天也快過去,然後是夏,是秋。”程寫卿難得耐心,她緩緩地說,步子也不是很快,前面飛着的蛾子又悠悠乎乎的,肥碩的身軀擺動,像喝醉了酒。

“秋以後呢?是現在?現在是什麽?”

“秋以後,是冬。”程寫卿還是答了,“現在可能是秋末,又或許已經冬初,我不清楚。”

魑魉山山高,總會比外面冷一點,認真說來,其實冷很多。

程寫卿沒有出魑魉山,也沒有回過避方城,拿凡塵的四季比對,其實魑魉山只有一季冬,一季夏。

下雪的時候是冬,不下雪的時候是夏。

冷一點的不下雪,程寫卿興致好稱它為春,興致低管它叫秋。

不過回答楚離,程寫卿選擇認真一點。算算時日,結合上次大雪,再估計估計人間四季,應該不會有錯。

楚離的興致淡了一些,但沒有完全消退,他“嗯”了聲,既而又愉悅起來:“好。”

“什麽?”程寫卿一愣。

她難以置信地問道:“什麽好?”

“又會下雪了啊,我覺得很好。”楚離飄飄忽忽地講,“我們走的那天,其實雪很好看,滿天都是白色的蝴蝶,輕盈,跳躍,它們自由。雖然我們那天離開了避方城,生不生,死不死,痛苦和不幸的開始,但我想念很久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在想,想我都快要想不起樣子的避方城,單單想這三個字,又想姐姐,很想很想姐姐,其他我想……其實也沒有別的了,四處亂想,想我是喜歡熬過苦難的春日呢,還是永不見底的冬天。”

“後來我想明白了,我喜歡雪。”楚離總結道,“因為它漂亮。”

程寫卿發了愣,她姣好的面容一半呆怔,一半震驚,全然說不出話來。

“姐姐,你記住這條路了嗎?”

“什麽……”她茫然道。

楚離輕輕笑了起來,聲音還是稚嫩的,沒有任何城府和心機:“我帶姐姐走過一次,我知道你記住了。”

“另外,姐姐剛才生氣了,我也知道。”

“雖然離開姐姐很久了,姐姐也和記憶裏的程寫卿不太一樣,沒那麽和樂,不愛笑,沉默寡言,冷淡,疏離,但姐姐始終是不容易氣的,我知道姐姐已經想好了,但這其實并不是我的意思。”

“我答應那個人的原因只是,姐姐,我知道你放不下。”

如果說之前是隐約察覺到不對,那麽現在的“不對”簡直被明擺到臺面上了。

笨拙飛舞的夜蛾不知何時飛得那樣高,那樣遠,高到擡手難觸,遠到望塵莫及。

程寫卿詫異地呆望着自己抓空的手,五指空空,掌心冰涼。

她後知後覺地擡起頭,發現夜蛾和楚離離她太長 ,即便眺望也只能看見幾個泛着熒光的小小白點。

不……

不。

不可能!

她是神女!

她能把它們送走,但不是現在,沒有這麽快的,但她一定會送它們離開!

程寫卿從沒有這樣迫切,她迫切地想找回她再一次丢到天南海北的冷靜。

可是來不及了,來不及找了。

她嘴唇開合,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念出了腦中唯一一條也是實現最快的一條定靈法訣。

堪比半神的身份,自她口中念出的法訣有着近乎于神判的力量,天道會庇佑神判,只要這條法訣出口,授予對象尚存,再碎再爛的魂都能被強行拉回一瞬,萬無一失……

沉寂幾載的魑魉山久夢初醒,天頂轟然,滾滾驚雷劈開了烏黑泛紫的雲幕,散開的黑雲宛如千萬塊尖銳紮手的瓷片,茍延殘喘地觸碰勾連。

裂隙亮黯一瞬,盤虬其中的閃電裹着翻滾不息的雷,高高地挂在天穹之上。

夜裏沒有太陽,今夜沒有月亮,雷聲和閃電代替了它們現在的執掌。

然而,雖聲勢浩大,空有電閃雷鳴卻劈不下來,又或者本該平靜如風卻波濤洶湧,這是法訣遲遲沒有生效,神判無法落地的征兆。

她好像失敗了……

程寫卿咬咬牙,她并非一夕不成,甘拜下風的性子。

面容清冷,貌有神性,性子卻擁有截然相反,敢求生,敢速死的狂妄。

生死一線,哪怕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生死一線,她也斷不會馴順和低頭。

程寫卿疾奔夜蛾而去,嘴裏念念有詞,她和蛾子們笨重身軀間的距離不斷縮小。

衣擺飛揚,她像山林間赤足奔跑的山精,又像疾馳于幽林的野怪。

須臾之間,周身燃起洶湧赤紅色的大火,目之所及在剎那間被吞噬。

黑夜已不足以和火光抗衡。

漫長、沒有盡頭的碎石路鋪,看不見尾的羊腸小道,這些讓人痛苦徘徊的過去,皆叫一把滔天的火覆了去。

狂熱火焰将四周的草木焚成黑土,難聞的焦糊味像蛇一樣緊緊纏繞着她,程寫卿逐漸跟不上去。

但蛾子近在眼前。

它是最落後的一只,它的翅膀那麽大,那麽醜,殘缺的雙翅勉力拖着沉重的身軀。

“唉,程姐姐。”孩子氣的聲音在她耳邊蓄力許久,最後化為一句沉重的嘆息,“其實很早之前,我就可以離開,恨啊,仇啊,可我早就沒有執念了。”

他的聲音輕弱,但不再遙遠。

程寫卿恍惚間産生了錯覺,楚離仿佛就站在她身邊,因為年歲太小,身子不高,即便是很近的距離,傳到她耳畔還是幽幽的。

“那你為什麽不走?為什麽是現在!”程寫卿的聲音顫抖得險些要聽不清了,眼淚不知不覺間順着下颌滴落,她只知道眼前模糊,甚至看不清,自己毫無意識。

她不甘心地伸出雙手,全神貫注,試圖輕輕扣住那只夜蛾。

可她伸得太低,與它仍有一段距離,程寫卿呆呆地望着那段距離,不死心地擡高手。

或許是巧合,又或許是希冀。

它恰好飛不動了似的,沉沉墜落,剛好掉在她雙手合捧的中間。

一瞬間,程寫卿睜大了雙眼。

穿透。

笨重的身軀穿過了她單薄的手掌,發亮的月白偏金的絨粉擦過指尖,透着指縫姍姍而落。

恍若掬了一手濺落的星河。

像極了最初那個,伸手不及的擁抱。

差別是,前者在擁抱不及時化作了一滿天的夜蛾,後者則是空手撈月,一無所得。

程寫卿跌坐在地上,四散的裙擺沾滿了污泥,兜兜轉轉,一切褪去,她竟還是在白壽湖旁打轉。

也是,楚離是白壽湖的煞,他離不開白壽湖,所謂的引路離開,不過是煞編織的幻境。

連那熊熊燃燒,何其壯觀的烈火,也不過大夢一場。

她離湖很近,很近。

湖裏泛着詭異的火光,隔着厚重的湖水,可以看見湖底燃燒着的累累白骨。

什麽都有,頭骨、肋骨、胫骨,更多的是被砍斷的手掌。

火焰是藍紫色的,很小朵,連綿在湖底起伏的骨堆中,因為燒得過旺而泛白,又因為過白,和那些慘淡的白骨融合在了一起。

程寫卿靜靜地望着湖底,面色平靜,眼神卻亂得離譜,但真要說,她其實在發呆。

楚離帶走了白壽湖,他相信程寫卿有自己的主意,但也看出了她的掙紮和痛苦,所以輕輕推她一把,履行承諾。

裴行遺的咒解了。

程寫卿用拇指揩過臉頰,指腹冰冰涼涼,原來冷心冷情的神女也會淚流滿面。

燃燒的過程是安靜的,沒有想象中煞不堪痛苦的哀嚎,那些骨頭平靜地接受了即便消亡也得不到自由的命運,平靜地接受了屬于它們的解脫。

程寫卿有些耳鳴,她只覺得耳邊吵鬧喧嚣,什麽也聽不清楚,但腦海裏楚離的話語揮之不去。

“因為姐姐,你需要我。”

在穿透的那刻,程寫卿得到了他的回答。

她逃避的那些年,送走了一位又一位的客人,他們有的活着,有的死了。

活着的讓裴行遺和殷啓言他們送出去,死了的程寫卿就提燈熄燭将他們送去黃泉。

楚離執着地留在束縛之地,等了她一年又一年,他和湖底的白骨一道,看了魑魉山五年輪次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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