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雪來
雪來
湖邊的土是潮濕的,和湖水一樣,粘膩腥臭,不過聞久了,也習慣了。
程寫卿脫力地躺下,後背枕着坡岸,發帶壓入泥濘,青絲糾纏打結,她的眼裏只有天。
懸而無果的法訣不知何時被消解,她當時失了理智,或許也不能算,因為那是唯一的辦法,即便理智尚存,她也會選擇念出口。
拿法訣對付非生非死的煞,本就是竹籃打水,空耗力氣。
煞是煞,靈是靈,法訣如此,神判亦然。
真要說不一樣的,就是她早昏了頭了。
天幕黑紫。程寫卿第一次發現原來午夜的天不全是純色,會有亮,也會有光。
天上積滿了片層的雲,如果不是剛剛被天雷劈得恢複不過來,那它本就這樣。
程寫卿不确定現今這是秋末還是冬初,但魑魉山确實一天比一天冷,加上天邊片狀的雲,她想,也許很快就要下雪了。
要是很快下雪,楚離為什麽走得那麽早呢?
如果多留會,等雪落了下來,魑魉山鵝毛般潔白的大雪敲在楚離傻傻的腦瓜上,定然一下就能将他敲暈。
等天氣再冷一點,湖裏結冰,晶瑩剔透的冰片覆在水面,薄薄一層,冰花雕镂其上,脆脆的,牢牢的,打碎放在手心裏把玩,宛如一面新奇透亮的鏡子。
很美。他一定也會喜歡的。
所以為什麽走得那麽早呢?
程寫卿不再想了,她疲乏地合上眼睛,默然感受着周圍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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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哭林那些煞甚是聒噪,吵鬧不休,哭個沒完沒了惹人心煩,不過以程寫卿如今的心态,方寸之地怕是裝不下其他東西。
也好,他終于解脫了。
過了會,她又這樣想。
指尖向下三四五丈,白壽死水如清溪般通透,枯骨灼灼燃燒,藍白的火光連天,湖裏璀璨如折光的琉璃,卻被封存于水面之下。
何其壯觀,奇詭絢爛,如詩如畫。
程寫卿想就這樣躺一會。
沒有退縮,也沒有後悔,她就只是想多躺一會。
不去想魑魉山,不去想殷啓言,連裴行遺也不在乎,程寫卿腦袋空空,思緒飄到了很遠很遠至今也忘記回去的避方城。
和楚離一樣,她也不記得了,回憶這座城,她甚至記不起楚離口中漫天紛飛的大雪,單單回憶這三個字,她就能回憶很久。
好累啊,她的身體不住□□,可程寫卿的心跳很重,在意識瀕臨迷失之際,一次次把她喚醒。
程寫卿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反反複複在心裏重複,也知道自己将做什麽。
就讓這一夜過去吧,等這夜過去。
她告訴自己,等過了這夜,就好。
程寫卿的頭越來越重,意識逐漸模糊,她放任自己陷入混沌,在白壽湖岸邊,和那些燒起來的枯骨一起。
她想留下一夜的彌補,償還一點點被辜負的等待,給永遠彌補不了的不歸人。
當晚夜風寒涼,拂開程寫卿面頰上的頭發,卻在青衣上餘留了淺淺的霜。
她幕天席地,竟然真的睡沉了。
“姐姐,姐姐?”夢中有人在喊。
程寫卿的眼皮微動,隐約有醒來的趨勢。
“程寫卿!”那人猛地一吭聲,大有一鼓作氣,不把人喊起來不罷休的架勢。
程寫卿慢慢睜開眼。
長長的睫毛上挂着白色的霜花,漫天飛舞的雪正簌簌落下。
背幕灰白,寧靜,悠遠。
她由着雪落到身上,等冷物融化,她已不覺得悲哀了。
“程寫卿。”沈唯安現在弱弱地叫她了,原來還是這三個字比較有用。
程寫卿一愣,不可思議地坐起身,地上的雪積了薄薄一層,撐一下,就留下兩道手印。
“你怎麽在這?”程寫卿相當震驚,“不是讓你好好待在屋子裏?燭火什麽的都沒有你也敢來!”
“你看我,你看我!”沈唯安雀躍地回答她,如果他有實體,想必是一扭一扭的幼稚的孩童。
程寫卿轉頭。
赫然看見了一個孩子。
她險些兩眼一黑,登時忘記轉回去。
沈唯安半跪在她背後,見程姐姐好不容易回頭,急忙用手搖她的肩:“你看你看,我有實體了!”
“你……”程寫卿仔細品味了即将出口的話,可怎麽問都覺得荒唐,三四個“你”起而未落,她甚至不知該以何種方式對待沈唯安。
“我不知道怎麽來的,明明之前我在姐姐那裏的,突然,我突然就到這了,然後還有了身體!”沈唯安難言興奮,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星星一樣,可惜程寫卿并不看他。
程寫卿不看他,沈唯安難免有些期望落空的感覺。
不過也沒往心裏去。
原本是怕她責怪的,可那種憂慮完全被擁有實體後的喜悅沖淡,沈唯安歡欣非常,雀躍到極點。
他覺得自己再沒有比現在牢固的一天了!
程寫卿三緘其口,深深嘆出一口氣,最終決定收回她見鬼似的表情,避免給如此沒心眼的沈唯安造成不合适的壓力。
“沒事……”她緩緩開口。
“唔,好吧。”沈唯安悻悻站起,乖巧地守在她身邊。
程寫卿的眉頭緩緩皺起。
沈唯安應當不會說謊,也着實沒有必要騙她,但他絕不可能自己來到這裏。
況且沈唯安不認路,連魑魉山山道都記不明白的路癡,怎麽可能準确地走到白壽湖?
那麽誰會把沈唯安弄進來呢?讓他進來的意義又何在呢?還給了他一具實體……
程寫卿偏頭看他一眼。
魑魉山有些本事的活人,能呼吸會喘氣的那種,統共三個。程寫卿除外,裴行遺在後山,殷啓言在前面,可除了他們中有人動手又還有誰呢?
程寫卿再瞥他一眼,問:“裴行遺和你是什麽關系?”
沈唯安不明就裏:“裴哥哥?”
沈唯安這是,八成是裴行遺動的手。
“他動的你?”程寫卿試探着問,不過看沈唯安那一問三不知的呆樣,她估摸這家夥自己也不清楚,沒準還真是眼一睜一閉,給人家安了副身子就來了。
“不知道……”
那可真是怪了。
怎麽會有給離魂安身子,正主一點不知?
而且以沈唯安那種裂成一塊塊的散魂,現形不得,聲不達外人,光是維持碎靈不滅就夠嗆,還要靠胭脂油續命……是怎麽能拼到實處的?
這種情況是離魂太輕,太弱,僅此一種解法:聚靈。
先前說魑魉山山下有沈唯安消息的是他,後來說被浮幸困住沒能下山的也是他,圍在火堆旁嗑瓜子一嗑一個準的還是他。
如今裴行遺一離開,沈唯安莫名其妙地來了。
這是裴行遺明擺着和她攤牌。
程寫卿無奈地拍拍手,拍完才想起待會還要撐着立起,現在大可不必在意:“算了,他心思重,你離他遠一點,萬一遇見,你跟在我後面,別立即上去。”
“好哦。”沈唯安點點頭,“姐姐要帶我一起嗎?”
“對。”程寫卿站直了,一夜的寒涼入骨,她的身上有些疼,還不忘語重心長地解釋,“這裏離那太遠了,回去的話,沒有蠟燭,還是擔憂。”
“後山随暖閣裏有燈油,這路過去向左便是,我在你身邊,沒什麽好擔心的。”程寫卿身子一晃,仿佛要倒了似的。
沈唯安急忙上前,試圖扶住她的肩膀。
“別過來。”她開口,“就在那裏。”
那一瞬間,程寫卿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她淡淡地擡眼,眸光中難以掩蓋的冷意幾乎同純白的酥雪融為一體。
如果沈唯安是裴行遺的人……
如果有一天,裴行遺和她走在了截然對立的一條路上。
那麽沈唯安……
沈唯安不動了。
程寫卿緩了緩,楚離說得不錯,那路,楚離在幻境中帶她走過,程寫卿居然完完全全記得。
現在她要走這條路了。
而且,她要帶沈唯安一起。
程寫卿站穩了,朝那小傻瓜伸出手。
沈唯安拉住她的手,走過去,離她很近。
他曾有過稍稍的遲疑。
遲疑時,握住他的手輕輕放開,轉而扣在他的肩上。
沈唯安忽然有些難過。
他乖乖走在前面:“姐姐,剛剛你沒醒的時候,一直喃喃夢話,好像在叫什麽楚離……阿離,你還叫他弟弟。”
“姐姐是做了噩夢嗎?”沈唯安問,試圖說些什麽讓大家都高興的,結果偏偏挑中了最冷的那個。
“不是,不是噩夢。”程寫卿聲音很低,和眸光一樣,配極了飄雪的初冬,“是好夢。”
“有機會的話,可以說給你聽。”
肩上的力道稍加大些,壓在沈唯安身上。
沈唯安小小地嘆了口氣。
姐姐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心并不安分,四處扭動,像擰了許多绺的麻繩。
化虛為實,聚散為整,多不容易的事,卻也不能站到程姐姐的身邊。
喜悅淡褪大半,沈唯安悄悄瞥向那片寂靜的湖。
白壽湖黯淡無光,整宿的鬼火将湖底的白骨燒了個幹淨,燒完後的白壽湖,沒有那麽黑,湖水湛藍,像最普通的看不見底的湖。
黑色仿佛是它們的血液,一夜之間,穴和淚被焚幹,什麽都沒留下。
在踏上那條雪道時,程寫卿終究狀若無意地回了頭,目光深深地久久凝視它一眼。
落在她臉上的雪花化開,像早至又晚歸的淚。
在白雪覆蓋的轉角,她收回目光,結束了這場悄無聲息的告別。
沈唯安合上了偷望的眼。
因為恰在同時,誰也沒有發現誰。
或許是僥幸,也可能是巧合。
背後皆餘留了足以漫過天際的洋洋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