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年初
年初
目光所及之地改了一處又一處,視線在各類無聲的器質表面短暫停留,毫不拖泥帶水地轉至下者。
程寫卿盡可能不帶猶疑地掠過橫排的石碑。
想來裴行遺忌憚之物必然特殊,無可替代,那麽它……
“癸亥歲末,甲子年初。”一排紅色的蠅頭小楷抓住她的目光。
字刻在地花中間,被淺色青苔吃去部分朱紅,呈現出剝去一層歲月的黯淡。
字的四周遍布陰陽錯镂的浮雕。
程寫卿蹲下身,食指正正好點在“初”字。
下面好像還有內容,無奈表面斑駁,朱紅全部消了,隔着距離,無論如何也看不真切。
指尖向下微動,程寫卿輕輕刮了刮,勉強從一堆明暗處找了個不上不下的“戶”,旁邊隐約是“手”,下面好像還有東西,可實在混成一片。
“啓。”程寫卿默念,“癸亥歲末,甲子年初,啓。”
語焉不詳,程寫卿往“啓”字下面繼續刮。
斑駁,真是斑駁。
石刻內的紅色被雨水沖刷反複,紅之不紅,用的也不是最純正的朱砂。
程寫卿的指尖忽然停住,刮了許久,她的指甲抵于地花,冰涼的雪墜在溫熱的手背上,融化。
她的聲音微抖,恍然間,竟将字低低念出了聲:“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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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騰起一個可怕的猜測,這個猜測讓程寫卿難以置信地睜開眼睛,時隔多年,強烈的憎惡和鄙夷再度捅入心口。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跑到那些曾被她走過的石碑中間,認真辨析每塊石碑的字。
“丙午,戊戌。”她看右,“辛亥,壬申,甲寅,甲子……”
程寫卿轉身換行:“癸醜。”
穿梭于石碑中,她基本看了個遍,雖然石碑多,但總有空缺,天幹地支六十紀年裏,缺幾個是正常的,畢竟不少同年辭世。
問題是,天幹為“癸”的紀年裏,除“癸醜”出現一次,卒年“癸卯、癸巳、癸未、癸酉、癸亥”的一直未被找到。
就像……像柳家往祠堂埋後人的情形,從癸醜癸卯開始斷了一般。
更詭異的是,即便自癸醜後不再有人入葬,那麽怎麽解釋先人避開的這幾年?
生死非常事,又豈有說避便避,說遲便遲之理?
癸亥歲末,甲子年初。
啓,歸。
程寫卿閉上了眼睛。
後人不入葬,先人逝于前。
柳家沉寂五載,柳氏後代無一幸免。
不入葬的原因她知道,她是看着他們死的。作為屍山血海裏不多的活着爬出的人,程寫卿不會為他們厚葬。
逝于前的原因,現在也猜到了。
程寫卿從來沒有感到這樣的無力,抉擇之後送別故人的痛苦驟然間輕若鴻毛,不是不在乎,而是沒有歸處的缥缈和有始無終的恍惚。
魑魉柳氏偃旗五年,息鼓甲子,大抵安眠太久,睜眼便要做番驚天地的大事,玩上一出“生者已死,逝者長生,死而複生”的戲碼。
“柳靈揚,你們柳家究竟憑什麽……”她托着最近的石碑,全身的力氣都洩在它上面,更像喃喃自語。
為什麽柳家作惡多端,卻連死也死不幹淨?
為什麽無辜受難者要受這世間不相匹的煎熬?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現今善有惡報,惡有善報,善惡無道。如果天道不公,蒼天無眼,毫無公平可言的愛恨當頭,誰還擁有掌管因果的權力?
沒這道理。
程寫卿好不容易決定親自送走怨煞,不顧一切地抛開柳家最後一絲存世的價值。
她不理山外,不理人間,只要毀了柳家,毀了魑魉山,柳家不必再被用來封印任何邪靈,她也不必再被任何的善意束縛,不用為了天下太平而放過柳家,讓故人受苦。
毀了即是!
惡人由她做,天下不安又怎樣?她自私愚蠢,貪圖一時享樂,要一時痛快。
她不計後果,只看得之,不看失之,目光狹窄,淺視,堪堪管顧眼前一尺。
她已決定如此,為什麽偏偏……偏偏在這時知曉柳家的後路。
結果變成什麽?變成她的絕望,她的崩潰,她的前所未有的笑話。
一切仿佛是柳家給她的折磨,給不僅僅是她,更是給所有還未徹底消亡的東西的,幾千日夜的折磨。
然後美其名曰為歷練。
就像過去故意放她們走,再抓回來,一遍一遍,就像過去把她們關屋子裏,每天放上一只碗。
一遍遍,不斷給予希望,又當面打碎,把可憐的乞求連同殘缺的裂碗一起惡狠狠地摔碎在地上,是最不值錢的陶坯。
不可謂是不成功的戲弄。
她算什麽,它們算什麽?
算柳氏把玩的傀儡,算那些棺木中沒來得及在上一個甲子畫完的金石美器?
天大的笑話莫過于此了。
她心中激憤不平,複仇無門,她卻從中找見了扭曲的快感,雙膝無力地跪倒在不知是哪一個的墓碑前,程寫卿從心底生出股自暴自棄的暢然。
她在心中四處叫嚣着不服,說出口的卻截然相反。
“我認輸。”
用三個完全不像能從她口中說出的字。
世事無常,在柳家卑鄙的捉弄下,他們放出去的野馬終究被缰繩扯得知道疼,于是懂得了乖巧和馴順。
哪怕并非真的聽從,所有可能的反抗都在這三個字出口的瞬間,淪為自己最大的敵人。
她恨柳家,就一定更恨向柳家妥協的自己。她要柳家灰飛煙滅,就也一定不會放過自己低下的頭顱。
沈唯安等待很久,也沒有等到程寫卿,直覺告訴他,出事了。
他知道的不多,不,這樣說就已經多了。
他不知道什麽,裴行遺給她的指令是盡可能地陪着程寫卿,保護她。
而他攔住程寫卿是因為知道裴行遺要做的事很危險,沈唯安不想姐姐牽扯入局中,以他的小腦瓜子,自然不可能想到讓程姐姐和裴哥哥合作。
遑論那還是火海,一看就不安全。
他拉着程寫卿,随後姐姐生了好大的氣,也許那也不是氣,沈唯安對情感的感知有些滞後,現在想想,可能是深切的失望和不受控的猜疑。
他心煩意亂,精致的小臉皺巴巴地,像盤久的核桃,眼淚在核桃光滑的皮上包了漿。
一個人悄悄哭了會,遂反應過來程寫卿沒及時出來,又悄悄摸進祠堂。
他很快看見了程寫卿,後者垂頭跪在地上,如瀑的青絲分洩兩側,遮擋了她的神情。
沈唯安沒有來得及看一眼她的臉色,就提前慌了,不怕被發現似的,跑到她身邊,去拉她的袖子,想把她拉起。
“姐姐……”沈唯安叫她,手上還攥着青色的一角,差點又要哭。
程寫卿沒答應。
“姐姐,你怎麽啦?”沈唯安聲音顫抖,他在問,可說出口的話完全沒有問的意思。
程寫卿張了張口:“你是誰?”
他鼻子一酸,當即流下連續不斷的兩行清淚:“我……”
“你是誰?”她執着地問道。
“沈唯安……”他突然反應過來什麽,立刻回答她,“我是沈唯安。”
她啞着聲,繼續問:“沈唯安,那我是誰?”
沈唯安就快忍不住,眼眶紅了一圈:“你……”
“回家去吧。”
她放他走,她可以搜遍渾身上下,拿出唯一一顆藏下的凝固住的豆大胭脂油。
程寫卿嘆息一聲,無神的雙眼掠過沈唯安的那張臉,重新回到石碑。
“姐姐,你不送我走嗎,你不送我走,我怎麽回家啊,姐姐。”沈唯安忽然倔強起來,扯着她的袖子往外拽,“你是程寫卿,程姐姐,我知道你是誰,你也知道你的,程寫卿,程姐姐,你起來。”
“你起來。”
“你起來啊!”
沈唯安一遍又一遍地拉她,程寫卿跪在那裏,好似有千斤重,他施了一次又一次力,每每徒勞也不肯放棄,他打定主意要讓程寫卿站起來。
“啊……”沈唯安拉扯的動作一頓,程寫卿忽然偏頭看向他拉住的地方。
“消失了。”沈唯安愣愣地和程寫卿詫異的目光對視,“姐姐。”
程寫卿也是一愣:“怎麽會……”
“我,我好像……”沈唯安話還沒說完,消失的區域自手腕逐步擴大,他表情還是怔住的,在程寫卿面前如空氣一樣褪色,被拆解。
沒有疼也沒有別的感覺,變故太突然,程寫卿話還沒說完,靈活的眸光呆滞在那不得動彈,在沈唯安另一只手消失的剎那,程寫卿如夢初醒般,反手猛抓了一把。
她沒來得及夠上沈唯安。
沈唯安就這麽,突然,徹底,毫無征兆地,在她眼前,消失了。
漫山的雪又落了下來。
與程寫卿錯愕的神情同時發生的,是在千秋閣閣底被一計長槍捅穿胸口的□□。
時空兩地的錯位在這一刻達成極致的融合,裴行遺順着長槍的慣力摔向牆角。
他眼裏只能看見绛紫衣裳的虛影,摔得厲害,以致雙目模糊,口中憋悶不住地嘔出一口血。
“跳梁小醜。”虛影很客氣地評價他。
裴行遺吭了一聲,略有些吃力地回答:“我很厲害了。”
“一甲子複生這種事,活一個就好了,其他的且安心在黃泉歇了,不必回到人間。我在祠堂那一把火,堵你不行,堵其他,勉勉強強,寫了幾個時辰的符箓,還算夠得上。”裴行遺越來越吃力,逐漸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但他不肯放棄。
嘲諷他們最好的機會就是憑實力說話。
柳家最好恃強淩弱,玩弄人心,折磨傀儡讓每一個被包裹在他們陰影之下的牲畜不得好死,剛剛将下對方一軍的裴行遺無疑有着最大的底氣。
即便對面的人并沒有接下這句話。
柳靈揚半擡腳,手擱在曲起的腿上,赤足踩在裴行遺的胸口,他沒用多少力,不過光憑着那道最深的傷,他就能保證裴行遺永遠是疼的。
柳靈揚居高臨下,一臉好整以暇地看着裴行遺,可惜後者看不清他的表情。
裴行遺的臉上不知何時流滿了血,大概是摔下去的時候磕破了頭。
裴行遺參破了他的道義,攔下了後餘的柳家人。裴行遺差點笑開了花,而柳靈揚又到底是有多大的臉才能滿是輕蔑和譏諷地說出“跳梁小醜”這四字。
不趁機抓緊這個把柄,裴行遺怎麽才能再有蹬鼻子上臉的……
柳靈揚微微一笑,腳上猛地用力,順手拔出了長槍。
“小東西,你做這些,旁人知道麽?”
裴行遺還在想“機會”,一時答不上來。
柳靈揚慢條斯理地猜着:“不知道。那最好了。”
胸口刺痛,裴行遺沒法回他,唇齒間不斷冒出新的血液。
“為什麽要和我為敵呢?他們單以為我不過是魑魉山的短客,可不是呀,柳家,我,已經在山中活了一個、一個、一個又一個的甲子。”
柳靈揚從腰間卸下柄小刀。
“你知道死而複生的滋味嗎?”
我們是籠罩你們終生的痛苦,是你們一輩子擺脫不得的恐懼。
我們用折磨教會你們敬畏,你們是我們永遠豢養的傀儡。
服從和低頭,如果做不到,我們就砍去高仰的頭顱,折斷挺直的脊骨,拼拼疊疊,要一個倔強的亡魂,不如訓成聽話的走狗。
這是柳家之前告誡、威脅他們的。
身居在上,趾高氣揚,威風凜凜。
“也對,你不知道。”柳靈揚提起刀柄,“沒有他們,我,留下我,我會永永遠遠,無窮無盡地死而複生。”
他細細咂摸:“小東西,你知道放在人間,這叫什麽?”
長命百歲。
這是長命百歲。
去他的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