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火

大火

往左,一直往左。程寫卿默念。

楚離所言非虛,她确實全都記得。

這等小事尚且忘不掉,更別提那些妄圖掩蓋而無果,佯裝不知卻反而歷歷在目的舊仇。

程寫卿心知肚明,先前種種,不過自欺欺人。

然她正需要一個理由。

走了許久。

沈唯安默不作聲,他悄悄生了悶氣,卻沒有發作,而是更乖巧地順着山路,有一腳沒一腳地踢石子。

石子硌到腳,沈唯安恰好聳肩,緩緩擡頭,看向遠山。

天地一色的雪意裏,那處的紅色分外抓眼,就像懸露的清晨裏,悄然開出一朵絢爛的晚霞。

“着火了,”沈唯安歪右腳一歪,回頭喊,“姐姐。”

程寫卿的眸光被紅過半邊天的火光強留在天邊,沈唯安叫她,竟一時忘記反應。

“那是哪啊?”他問。

程寫卿慢慢垂眼。

向左,還是向左,他們應該一直左走,最後去往依山的塔殿和閣樓。

幻境中楚離所指的方向,模糊,太大,她分不準到底是塔殿還是閣樓,但總歸是楚離為她找的突破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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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去的地方。”她說。

沈唯安錯愕一瞬,他表現的像只驚恐的小獸,惶惑的眼神裏夾雜着慌忙間還未出口的問詢。

程寫卿将他的頭輕輕轉回去,她還是不大習慣沈唯安用這副樣子看她。

“這動靜,總不可能是死了多年的柳宅,更像是你家裴哥哥的手筆。”程寫卿無奈地笑了笑,平靜道,“他要做什啊?”

沈唯安被她的眼神盯得不太舒服,一個勁搖頭:“姐姐別生氣,裴哥哥不會擋姐姐路的,他喜歡姐姐,姐姐和他說開就好啦。”

“不對。”程寫卿道。

沈唯安屏住呼吸:“什麽不對?”

是他說的不對嗎?裴哥哥和程姐姐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勢必掙個你死我活才罷休?

可裴哥哥那事不關己的性子,還有程姐姐,溫和清雅,雖然進這裏來,姐姐的脾氣多有古怪,人也陰沉很多,可他們吵得起來?

這些問題明顯超出沈唯安的認知,他氣餒了,心說不如不想。

“裴行遺為什麽燒那?”程寫卿皺眉。

閣樓,随暖閣。四壁鑲嵌着無數蠟燭,燭光經年不息,活像石窟裏的熒蟲。

閣樓內置兩種蠟油。胭脂油,撫神固靈,亮時短;長命淚,可燃千年。

前者柳家以失敗品所煉,後者憑借成品,燃以長生。

塔,千秋塔。塔上一個個的小房間,那裏曾經關着無數同她一樣的人。

千秋塔煞氣最重,卻也是柳家最重。

塔最頂上的一層是禁地。程寫卿離開柳家之前,曾不死心地去看過。

那中央建了處供臺,供臺上擺着面鎏金的鏡子,鏡影模糊,她照了一照,鏡面也沒有印出模樣來。

千秋塔是柳家的陣眼,并非随便能毀,即使程寫卿打定主意,千秋塔這也是最後一個才能來。

剩下還有處殿,說好聽點叫殿,實際是柳家以殿形制所建造的祠堂。祠堂上擺的都是姓柳之人的靈位,是過去他們最憎惡,最厭棄的地方,不過後來釋然了。

糟心事那般多,與死人置什麽氣?

牌位上的名字,能爛的早爛了,還未爛的,亦快了。

牌位下的,才是如今最該萬劫不複的。

裴行遺最可能燒它。

唯一的問題是:比起随暖閣和千秋塔,祠堂裏有什麽呢?

沒道理啊,程寫卿摸不準。

心頭忽然湧上股強烈的意味,她好像與這位名叫裴行遺的人漸行漸遠,又好像與他所求的真相一牆之隔。

這股強烈的意味從背後推着她,就像她從背後推着沈唯安一樣。

形同鬼魅的隐蔽之音在耳畔竊竊私語,嘔啞嘲哳,它說只要去,就有答案。

沒錯。

裴行遺燒了什麽?他為什麽放火?

楚離讓她見的人又是誰?

還有,裴行遺為什麽讓沈唯安過來?他拿什麽拼了沈唯安的魂?沈唯安為什麽頂了一張這樣的臉?

如果有人要針對魑魉山,甚至不惜動用天術施展浮幸,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裴行遺扮演了什麽角色,現在又算是什麽樣的時機?

程寫卿,裴行遺,殷啓言,沈唯安,這四個名字背後,能留下的仇家不多。

終年隐居山中,過着幾年如一日的生活,提燈送客,真有人來殺他們,何必做這樣大的局?

繞過天道,繞過人命。

這背後索的,定然是柳家的亡靈。

說說不在乎的程寫卿,已然把可知的東西理得差不多了。

程寫卿和沈唯安速速抵達後山深處。

雪花在空中跌跌撞撞地打旋,怎奈勢頭太小,掉在火裏的小白花,就像撲入其中被生生卸去殘命的飛蛾。

“從祠堂燒起來的。”沈唯安看那山邊焦了一片,黑糊糊的,無疑是毀最厲害的,旁邊閣樓石塔高聳。

“有東西。”程寫卿下意識地拉起他的手,“待會你在外面,我去祠堂。”

火燒了連天,從祠堂開始,已隐隐有牽連随暖閣的架勢。

如果有什麽東西需要銷毀,這就是最後能看一眼的時機。

說完,程寫卿便要去了,沈唯安的手反握住她,雖然沒多大力氣,卻也讓她停滞一二:“姐姐,火勢太大,現在去很危險,而且祠堂裏也沒什麽東西。你跟我去随暖閣好不好,我很疼。”

程寫卿沉吟須臾:“所以祠堂裏真有什麽是嗎?”

“沈唯安,你知道。”

她說:“那麽,我是不是可以大膽地假設,裴行遺讓你來,為防他做的事生變?”

“不,不是,姐姐,姐姐……”沈唯安抱住她的袖子往後扯,鼻涕眼淚擦在青色的紗衣上,洇濕一片,“你別去,太危險了,你別……”

程寫卿沉默地甩開他。沈唯安眼睛亮亮的,不知不覺盛滿了淚,虛抱的樣子看得她心頭發緊。

“你是裴行遺的人,可以斷定。若我和裴行遺立場不同,那麽我留下你的意義就是制衡他,若我和裴行遺殊途同歸,合作愉快,留你之事,确要說一句有愧。”程寫卿語速很快,絲毫不留情面,“沈唯安,你該長大了。不能心裏想做一件事,結果又在做另一件事。”

“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

程寫卿深深地凝視他一眼,連着那兩句話,都仿佛是在透過沈唯安看別的什麽人。

沈唯安上前抓她的衣角,這回徹底空留,程寫卿的眼神警告他不要橫加是非,但背後一轉,卻是沉重的無奈。

“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

程寫卿不求富貴,但求做一個寡欲清心的執鞭之人,

她一步跨入了柳家祠堂。

木質的梁架東倒西歪,祠堂沉入一片火海。

塌陷的樣子醜陋滑稽,焦黑的橫梁早早落下,打散了一半的供臺,供臺上擺放的牌位也是木質的,它們有些被燒了,有些則被打到地鋪的石塊上,僥幸逃過一命。頗有些牆倒衆人推的意味。

程寫卿的腦中很亂。

她強行壓下那些是非紛繁對她的幹擾,耳邊的稚嫩的哭聲,不知來自沈唯安還是楚離,又或者白壽還是鬼哭,盡可能理性地思考。

祠堂有什麽?牌位,貢品,石碑上的族譜……

這對裴行遺有什麽用?難道他是柳家後人?

不,不會,柳家孤僻,後來的杜蘇霖、修染之流也全送了命,怎麽可能有留在外面的後人,再說,裴行遺的身份她早就清楚。

也不是很清楚,畢竟是一家之說,采自裴行遺之口,但他不可能是柳家後人……

貢品……也不對,都是些瓜果菜食,這些年早沒有人上供,爛都爛了不說,只有柳家祖先的牌位前多放了一顆紅珊瑚珠,這珠子除了象征沒有他用,裴行遺不會是簡單的貪財……

不對。

都不對。

一定有什麽是她還沒想到的。

偌大的柳家祠堂,裴行遺他到底……

大,柳家祠堂大得離譜。

程寫卿忽然想起,原本的柳家祠堂僅是個小廟,後柳家第十五代家主下令擴建,小廟被改成了殿堂,為的是——放置柳家後人的屍身。

殿足夠大,前面是牌位和供臺,香火鼎在殿前正中,殿後是自十五代起的棺材林。

棺材林裏能有什麽?屍身,随葬……

難道是随葬品?

程寫卿不敢斷言,她繞過大殿,棺材很快林映入眼前,因為多數棺材是木質,基本被毀得差不多了。

她到的時候,很多棺材燒裂,像桶一樣炸開,露出裏面難以焚燒的屍骨。

顏色奇異、或紅或綠的珠寶美玉掉了一地,歷朝歷代的鑄錢從棺材角瀉下,覆蓋在焦黑的草苔上,這些從她們身上搜刮得來的財物,皆成了仇人的棺中美器。

程寫卿不怕火燎,她上前,一個一個分辨。

其實能找到裴行遺關注的玩意很難,需得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比如說毀不掉,比如說帶不走。

裴行遺不是那種能多此一舉的人,也不是那種燒殺捋掠以洩憤的人。

他如今放了一把火。

毀不掉,帶不走……

棺材林裏,有什麽是毀不掉也帶不走的,以至于他要靠放一把火來掩藏?

不會是随葬品,不會是棺材,不會是屍身,那……

程寫卿看向滿地殘骸,除了金器美玉的殘骸,除了棺木腐朽的殘骸,地上豎着大大小小,高低參差,卻無一不齊的墓碑。

畢竟不是亂葬崗。

棺林之大,除了墓碑,還有零星散步的燈臺和間隔其中的雕刻精美的地花。

金器美玉太小,還有其他能燒不掉的,只可能是石質。

那麽既然如此,這把大火即裴行遺的障眼法。

她将要找到裴行遺藏住的東西了,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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