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吾道
吾道
“不……”
裴以華從喉間嘔出半口血,剩下一半含在口中,沒趕上一同從嘴邊送出去。
“是啊,我也覺得他現在不是。”柳靈揚轉回身,後背留給了裴以華,正如他所言,他不怕死。
現在的裴以華也沒這個力氣。
柳靈揚又絮絮叨叨講了起來。裴以華五年前不曾知道,現在猛然發現,這冷漠的瘋子碰上他,竟算個話唠。
“上年我死,是挨了……他叫什麽來着,算了,不重要。”柳靈揚輕描淡寫,“當時你站在十步之外,手裏也拿着一把刀。”
“面容隽秀,白衣青灰,你長得好生漂亮,我一下着了迷。挑兮撻兮,如見神靈。”
“瘋了吧,站在那?為什麽?”裴以華恢複神速,柳靈揚給他的力量太過離奇,他竟可以完整說出一句話了。
大抵意思就是,他深表懷疑,并詢問柳靈揚為什麽眼瞎。
柳靈揚聳聳肩:“因為那把刀,沒有出鞘。”
沒有出鞘,不代表沒有傷人。
裴以華不知道為什麽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瘋子突然傾佩起手不沾血的善者,甚至到了臆想的程度,看見裴以華孤身在那,刀未出鞘,便認為他是最良善的羔羊。
“我拔過。”裴以華輕聲說。
柳靈揚問的直白:“那你殺誰了嗎?”
裴以華不出聲,是沒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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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以華雖有一把火燒了祠堂的大志向,但那時一來剛從死地爬回來找到生路,二來,看着千秋塔的那些人殺紅了眼,他忽然覺得嘲諷、厭倦。
他,他們。
拼了命要複仇,要柳家付出代價,他們殘忍嗜殺,把自己身上的痛苦千倍百倍地還給了柳氏,柳氏哀嚎□□,其中不乏一道在千秋塔受難的老弱病殘,只因他姓柳。
裴以華終于意識到他爬出的地方不是死地,而是一扇門,一扇隔開死地和死地的門。
裴以華動不了刀,他覺得悲哀,覺得厭倦,從一端的惡掉到另一端,究竟有誰無辜?
無辜的是那些沒有一點還手之力的受難者,他們死在同類的手裏。
無辜的是那些在血淚複仇外不動手的人,無論是不是出于勇氣,他們未曾越過雷池。
可他們的下場呢?
被同在千秋塔哭喊過的人折磨,被杜蘇霖這樣的他們的信仰背叛,杜蘇霖成為第二個柳靈揚,這群人最終被關回千秋塔。
杜蘇霖說他要幹什麽呢。
他要煉神。
他也煉神。
他操縱殺戮。
他也操縱殺戮。
他馴服豢養。
他引導信仰。
他和他有什麽區別,柳靈揚和杜蘇霖,這兩個“他”分得清嗎?
一個名為杜蘇霖的騙子。
一個名為柳靈揚的瘋子。
同一窩出來,同樣的不仁,同樣的野心,誰比誰高貴?
經此一役,可與神通的裴以華被視作最近神之人,杜蘇霖給他最寬敞的牢房,關他在千秋塔的頂上。
将所有人屠戮殆盡,連修染也被煉制成血人,杜蘇霖從他們身上挑選最後能榨幹的價值,利用殆盡。
他必須承認在他認知裏,唯一可被煉就成神的,就是裴以華。
杜蘇霖愚蠢無知的反叛激怒了堕神,即便前者自始至終都不清楚堕神的推手,這位根本不在乎利益,滿眼只有血債血償的神明親自砍斷了他的脊骨。
如同笑話的貪婪自此謝幕,這場受一方碾壓,翻身,碾壓回去又遭背叛的災難奪走了後山幾乎全部的命。
堪稱鬧劇。
裴以華在轟天的鬧劇中執握一柄金絲鑲嵌的匕首,未出鞘,他的仇家、同伴全死了。
悲哀的可怕。
“這很好。”柳靈揚贊嘆道。
裴以華紛亂的思緒被迫受這三字引了回來。
他想不明白為何柳靈揚前後言行違和,判若兩人,先前至惡,無所不用其極地試圖把人逼瘋,死前崇善,因為一把未出鞘的短刀對他另眼相看。
浪子回頭?憑柳靈揚那般,真是見鬼。
好在柳靈揚此時化身為苦口婆心的老媽子,大概在甲子輪回裏浮沉太久,他再生後的話格外多。
“神明總是這樣的,善意,悲憫,是好事。”柳靈揚悠悠地拍拍手,掌上沒有灰,那這純粹是贊嘆了,“我甘願效忠這樣的神明。”
裴以華好像聽聞一樁莫大的笑話,才恢複不久的氣力尚未充盈,他連連咳了好些,堪堪擠出成串的話:“效忠?神明?你憑何效忠,效忠什麽神明?”
“柳靈揚,低下頭看看,你的手沾滿血,你給效忠的神明供奉什麽?一桌子人炙佳肴,哀嚎痛苦,充作供臺上神靈的盤中餐,拿來供給你口中所崇敬的善良悲憫的人神?”
“如果是這樣的供奉,你為何不向它低頭?”
“它非神!”柳靈揚聲道。
裴以華也揚聲:“這是你的果!”
“柳靈揚,瘋子也不如這樣!慘無人道地折磨,弄出個滿心滿眼血債血償的僞神,你又後悔,你們怕了,把它埋進魑魉山,同時不願放棄一點價值,用封印的大陣陣住他的枯骨,取走他生前的血肉以長生。”裴以華嘶啞地,不可置信地反問,“你現在說向善?”
“嗯。”柳靈揚見裴以華險些被他激怒,稍微收斂,徐徐繼續,“誤會了。”
“你們呀,總說魑魉柳家,魑魉柳家。柳家最開始就只我一人呢。柳靈揚,柳靈揚,我姓柳,宗祠也姓柳,宗祠呢,是我的宗祠,和旁的倒也無關。”
裴以華一下怔愣,脫口而出:“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真正的魑魉柳家,早就死絕,獨剩我一個了。”
“最早的十人,發現歸順有益,便皆歸順,正好,我缺人,故來者不拒。他們所行之事,有些在我煉神之路上,有些不是,唯有我親自出面的,才真真切切按我的路走。”
“起初,他們太猖獗了。掌握主動後的這些人,如同得到天大的庇佑,與身陷囹圄中的弱者判若兩人。他們以仇恨般的手段施加在新人身上,摧毀那些後人身上他們所不配擁有的東西,這會使他們感到愉悅和解脫。”
“它是那時的産物。我的小碗被他們換成親人故友之血肉,送到它的面前,啖肉飲血,它餓便食,食一次,便有第二次,它知曉這是誰的血肉,可它沒有辦法,要想活下去,便要食。”
“無憂,無欲,合乎神的氣質,在程寫卿的身上是無情,在它的身上,是無心。它端了許久,憑一副好樣貌來到我面前,撕開僞裝,散發惡臭,卑鄙又虛僞的面容,它才是惡鬼。”
“既是惡鬼,自要鎮壓。至于利用——它非神,憑何得我效忠?你就不一樣了,裴以華,你若成神,你若為神……”
裴以華打斷他夢呓般的私語,厲聲道:“這麽想煉神,不如看看自己!柳靈揚,如果神靈皆冷性情,柳氏靈揚的冷酷淡漠高居榜首,你為何不做!”
“铮!”
柳靈揚向後一仰,單手握住裴以華的匕首。
匕首尖刃一面劃開掌心,柳靈揚本能松開,與此同時,另手搭上腰間。
收回腰間好端端挂着的匕首不知何時落至裴以華手裏,柳靈揚左手一拍原位,意識到匕首不見,即刻撐地起身。
柳靈揚的白衣在空中劃出道漂亮的弧線,要是上面沒有沾染鮮血,真像神的裙擺。
舉止有度,溫和儒雅。
虛僞的表象之上,他和純白的冬雪毫無兩樣。
“心浮躁,出鞘便快了。”柳靈揚後退三步,慢條斯理。
裴以華一下不中,身上有傷,起身便比不過柳靈揚利索,單手支地不管用,手加刀尖支地猛一踉跄。
“不用你提醒!”裴以華猛地發力,他直起身,身子到底是晃的。
他太虛弱,學成的法訣一概用不了,如今手裏只剩一把從柳靈揚身上拿了的刀。
裴以華連連壓下喘息,他告訴自己既然先前已敗,柳靈揚便注定不是他能殺的,程寫卿和它會來代替他懲戒這個離經叛道的罪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在不滿嗎?因為我沒有回答?”柳靈揚高聲笑了起來,笑個不停,“是啊,正如你所言,我卑微下賤,怎配做神靈!”
“我做信徒,我只能做信徒!”柳靈揚面色驟然陰沉,“你當我不想嗎!可我應當效忠的神明在哪裏,祂在哪裏?我一無所有,了無所忠,我委頓痛苦的時候,我神在哪裏!”
“上卧青雲,悲憫衆生,九重而下于祂何難!是神之不願,還是蒼天無道,穹宇無神?”
“既沒有,我來煉!煉來即是我神!雙手沾血如何,我神殺我又如何!我神既成,死我為殉。祂今生今世皆有靈揚一筆!此乃我道!”
“無神救我,我便煉神。煉神大成,神便殺我。我雖殉我道,然我神不滅。”柳靈揚擡手捂住半張臉,猙獰詭異的笑容以一種根本無法形容的扭曲挂在他臉上,“比起甲子輪轉死而複生,那樣人不人鬼不鬼的路,我在此道含笑,在此道千古,百代昌明長命齊天!”
“我亦無怨,我亦無悔。”
“神不救我,我自救我。”
“此乃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