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僞神
僞神
柳靈揚雙手合十,貼住的手掌緩緩打開,乳白色霧凝成頹敗的殘花。
指尖相離的剎那,殘花現出真身,是纏花的劍柄。
左手劍指撫過無物,劍身自現半空,虛實難測間,尚不辨霧劍真假,柳靈揚右手握住劍柄倒轉半圈,在半圈結束之際左手合握,竭力捅下。
轟。
斜插入地,白色的氣旋驟散。
劍身震顫頻頻,冥冥之中發出長久的嗚咽和呻|吟。
裴以華見狀不對,反手将匕首擲出,匕首尖利的一面向柳靈揚打去。
結果那柳靈揚不知做了什麽,周身被隔絕之物圍起,匕首亦被彈飛。
死而複生,他要這個的原因無非為了奪得天時。
上輩子的柳靈揚天賦不高,術法勤學無用,半吊子水準,頂多貼幾張旁人寫的符文。
死而複生,一切推翻重來。
推演之術告訴他,甲子輪回後,他的天賦會被洗刷。
去舊迎新。
柳靈揚是個善推演的天才。
故而一擊必中,一擊必成。
Advertisement
如今,他目标明确。
怨憎、複仇,這是別人身上的事,在他這不過輕飄飄的一句煉神可成。
前死為生,再生為死。
柳靈揚不甘做轉生後不人不鬼的東西,便寧可領着這百般無用的軀殼去盡最後一份力。
去煉神。
煉誰?
柳靈揚自述裴以華是他最鐘意的人選,他滿意于他身上的善意、清醒和慈悲,滿意于經年的等待與勇氣,裴以華身上的不馴,一次所成牢牢定死,半生不移。
可他少了力量。
程寫卿失之情意,但柳靈揚早有準備的複生給了她當頭一擊,這個最初反抗的靈魂不得不面對漫長無期的鎮壓,現出衰頹和疲憊,甚至屈服。
溫順,聽話。柳靈揚可以教這樣的她如何悲憫,彌補唯一的不足,但現在他又覺得差了一點。
最後一個。
祂,不,柳靈揚一貫以“它”稱呼之。
若能消去它的仇恨和記憶,這位本就離成神一步之遙的半僞之人将會以它強大無比的神力占盡先機,這樣的神高貴強大,可忠。
整座魑魉山,柳靈揚的選擇無出其右。
怎麽煉?
其實這本身,早就是一場試煉了。
過去的痛苦,折磨和反複,為他精挑細選出程寫卿,殷啓言和裴以華。
如今這場,正如程寫卿想的,是馴化,也是最後一步。
誰能扛下來,扛下來的又會變成什麽樣。
誰知道呢?
“納靈。”柳靈揚握劍沉聲。
他需要契機。
一片死寂的魑魉山忽而活了過來,可惜活了還不如不活,此間草木的精氣化成點點斑駁的螢火,螢火像被吸引般,大量湧向千秋塔頂。
草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衰敗之象傾頹枯折,千年萬年長存的古樹落葉滿地。
納靈之術可以吸納天地之精,弊端是初始不夠純粹,雜質太多,而且量過大時難以吸收,容易爆體而亡,很少有人敢随意施展。
柳靈揚不管不顧,施展時臉上挂着漫不經心的笑意,那些螢火無視塔壁限制,穿透入牆,彙集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神情無懈可擊,眸光清澈透底,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身體卻有一納一,貪婪而毫無節制地接受天地間飄飛着的無以數計的螢火。
“柳靈揚!”裴以華忽然叫他一聲。
柳靈揚神色一頓,玩味地低下頭俯視他,冷靜的眸光落在裴以華臉上。
裴以華心中一滞。
預料中的襲擊沒有發生,裴以華叫住柳靈揚後,活在設想之中的默契蕩然無存。
程寫卿一身青衣,久久地站在門口,手裏捧着只錾銀八瓣蓮花碗。
柳靈揚察覺了裴以華臉上的詫異,順着後者困頓的目光轉頭。
“寫卿啊。”
柳靈揚幾不可察地嘆氣。
場面一時僵持,程寫卿抱着那只小碗,神情呆滞。
柳靈揚安靜地等她。
他沒有任何急迫之事,相反,他需要時間。
魑魉草木之靈彙集入心,實在是件漫長而值得等待的事,積土成山,聚沙成塔,他終将難以匹敵。
随着時間推移,若非他太過貪心以致爆體,便是力量愈強,更不容易嘗到敗績。
裴以華也愣了,久久盯着程寫卿。
透過柳靈揚鋪下的半空螢火,程寫卿直直看見了裴行遺胸口的傷。
血沾染半身,至少重傷,應當致命,可裴行遺活的好好的。
她一瞬間想過很多,甚至連裴行遺和柳靈揚聯手戲弄這樣她自己想想都覺得不可能的事,也照樣想過了。
很快被否決。
因為她找到了一個更加合理的猜測。
柳靈揚殺他,然後救了他。
一如柳靈揚放她們,又自死為生地來控制她們。
不管是不是出自于柳靈揚的本意,但她認過輸了。
不過是柳靈揚的馴化。
“沈唯安呢,你看見他了嗎?”她問。
她面向柳靈揚,除了初時的詫異,并沒有更多掙紮,她敢直接以“你”稱呼,卻偏偏沒有反抗。
甚至無視裴行遺給她創造的機會。
“我?我沒有呢。”柳靈揚輕輕回答她,“不如問問小以華?”
于是她揚起頭,問裴行遺:“你看見沈唯安了嗎?”
“沒有。”裴以華閉上眼,嗓音幹澀。
“好。”程寫卿把小碗輕放至一邊,“原本我是想去找他的,但我應該走不掉了。”
“為什麽走不掉?”柳靈揚饒有興趣地問。
裴行遺也想問,柳靈揚卻仿佛讀懂了他的心,回頭與他對視一眼,繼續含笑面向程寫卿,鼓勵她說下去。
但這一眼後,裴行遺徹底低下頭,如同打賭輸去全部身家的賭徒。
“不論做什麽,你贏了。”程寫卿說,“我知道。”
“知道什麽?”
“楚離讓我找的,是你。”
“嗯?”柳靈揚意味不明地挑眉。
“他所說的,我的出路,我的歸途。來處即歸處。或許是出自善意,出自溫情背後的恻隐,又或許出于恨。我早該面對你。從一開始就不該想着什麽離開魑魉山。”程寫卿繼續說,“很早很早之前,我就該死。最好死在山道上,死在見到你之前。我那時不怕,覺得作惡多端自有天報,如今發現,你手段高明。”
柳靈揚:“你就那麽篤定是我?甚至不惜猜測那孩子恨你?當時千秋塔你可不像如此。”
“一路過來,怨煞俱散,塵土各歸。哪怕魑魉盡毀,我也一定會再見到你。”
程寫卿搖了搖頭:“柳靈揚,你活着,就是野心。”
柳靈揚不知被她哪句話取悅了,難以自持地哈哈大笑起來。
在程寫卿屈服的冷淡面前,柳靈揚竟然顯得更加悲哀。
“你要什麽。”她問,“我答應你。”
遵守諾言,分毫不差,她偏要做這樣自掘墳墓的傻子。
柳靈揚沒管她,只顧自己繼續瘋狂地笑着。沒過多久,眼睛好像笑累了,連眼角也挂着少許的淚。
“還差一點。”柳靈揚終于忍下性子,好脾氣地回頭問至今癱在地上起不來的裴以華。
“小以華,你符畫好了嗎?”
“給你的力量藏着掖着,連畫一張叫人來的符也需那般久,你好想殺我啊。”
“等不及了,我都等不及了呢,太久沒有見到它,我真是差一點就忘了它的名字,”柳靈揚反手合上納靈術,最後一點螢火歸于心口。
他果然還是怕死的小人,沒有因為貪婪死在納靈上。
吸都吸了,裴以華猛地閉眼,很快就再度睜開,正如柳靈揚所言,他早在悄悄畫着什麽。
聞聲他手不由頓住,遲疑剎那,終究硬着頭皮咬了一下拇指,用血補完最後一筆。
強召。
炁聚。
陣成。
“殷啓言!”
柳靈揚沒能忘記它的名字,因為在裴以華喊出它的瞬間,柳靈揚突然記起了和這三個字相匹配的那張臉。
“阿照,阿照。”記憶裏有人在低聲呼喚。
“怎麽了?光顧着看窗外,竟不讀書?”柳靈揚聽見自己的聲音問,他半靠在小窗邊,惬意慵懶。
“我弟弟沒了。”殷啓言輕聲對他說。
“好餓。”
柳靈揚第一次不知道如何安放那股濃厚的惡趣味,他搖着扇子,扇走一群又一群不存在的蚊蟲,過了很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又過了很久,終于及冠的殷啓言偶然間看到了他那位失散多年的,據說能夠自由地游蕩在魑魉山的朋友,居高臨下地到了千秋塔。
阿照白色的衣擺沒有很長,垂不到地上,反而垂在了他的眼前。
柳靈揚伸手捧起了他的頭,頭的視線直勾勾也只能直勾勾地盯向柳靈揚胸前,前者比誰都要陌生的眼神落在冰冷的臉上,不帶任何感情。
死去那一刻的殷啓言很單純,他想,阿照肯定是有感情的,因為自那天起,阿照再也沒有在午後靠過他的窗邊。
可惜單純背後是沖天的怒火和憤恨,殷啓言作為柳靈揚煉神路上的半成品,葬送所剩無幾的天真是唯一選擇。
人身死,僞神生。
作為僞神的殷啓言,它漫長又漫長的一生,會被永無止境的痛恨和憤怒包圍,窮盡一切也無法平靜。
它不可能毫無芥蒂地利用他非凡的力量去作常人不可做之事,更憐憫不了受苦的衆生。
它永無安息,為他英年早逝的天真和無能為力的愚蠢。
它清楚魑魉山不過是自困的囚籠,可即使永無安息,也甘願自己長存意志深埋在此。
它誰也不放過,包括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