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救贖
救贖
天色陰沉,綢帶似的灰綠點點消散開,恍若生機,宛如春意。
裴行遺擡眼見其中一縷綠色星火落而又生,心中隐隐有了預感。
他沒有找到程寫卿。
她好像被遺落在浮幸的罅隙,比他們都早地奔赴向了自己的命運。
裴行遺深深嘆了一口氣。
穩固的天空倏地變得尖銳,裂開的口子似筍殼一樣豎起,閃電穿梭其中,豎起後本該露出筍肉的地方,竟然露出了燦金的日光。
世界詭異、豔美。
天空像一只直挺挺插在陽光下的,被紮漏的稻草人。
但與此同時,天又在崩塌。
浮幸不會以這個樣子做結。
無論身處其中的人如何死了活,活了死,浮幸只會像真正的黃粱般,靠那層輕薄的煙,擦去裏面所有人的真實和眼淚。
裴行遺看着一塊一塊掉落,又一塊一塊補完整的天。
這是浮幸崩塌之象。
簡而言之,浮幸做的不好,難以為繼,它裂了。
裴行遺在原地沉默地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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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殷啓言身上難得的興奮和異樣,裴行遺不知道後者經歷了什麽,但無疑,浮幸這樣和他有關。
裴行遺找不到程寫卿,他現在忽然也不想找了。
偌大的地盤,他感受到了并不屬于他的孤獨,心底沒來由地湧上一股悲哀。
他勾勾腳,把旁邊的木頭攏了過來,一屁股坐了下來。
裴行遺冷漠地猜測,估摸殷啓言應當是死了吧。
“喂。”有人在他旁邊坐下。
那段木頭那麽短,這人竟還坐得下來?
裴行遺“噌”的一聲連忙站起,右手攥緊了那柄自打順來後能不離手就不離手的小刀。
那人半身都被血染紅,皮肉卻完好無損,手裏搖着柄扇子,指尖上也是血,他一搖一搖地,黏糊的血沾上了白色的扇面。
“坐下嘛,聊聊?”
他頂的是殷啓言的臉。
裴行遺詫異地張口,欲言又止:“你……”他依然沒有坐下。
“柳靈揚被我捅了一刀。明明差點就死了,結果他竟靠先前體內那點吸納的草木之靈反向控制了浮幸,現在茍延殘喘,不曉得逃哪裏去了。”殷啓言拍了拍木頭,示意裴行遺穩重一些,少動手,結果不慎留下一些血印子。
“怎麽控制的?”裴行遺問他。
殷啓言繼續搖着扇子:“你也知道,咱們對浮幸的了解都是一半摸索一半胡來的,我為壓着他下了血本,抹了他的記憶,讓他跟個睜眼瞎一般。”
“本以為好了,結果他要咽氣時卻突然想起,上輩子沒天賦沒能力,這輩子有天賦還有草木之靈,他也能操控浮幸。其實我們現在想,也還是有道理的,畢竟浮幸放在千秋塔,是他們柳家傳下來的東西,柳靈揚能用,比我們靈通,好像是有那麽些理在的。”
裴行遺再問:“你身上哪來那麽多血?”
“唉,別提了,這不是捅他一刀嗎,靠的近,濺上了。後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在這之前個兒抹了脖子,所以這身還有我的光。結果阖眼前瞧見柳靈揚身上閃了熒光,剛要吐出的一口氣被我生生憋了回來,只好靠後手稍稍修複了下,決意和他死戰之後我再死。”殷啓言搖得不緊不慢,神色卻有幾分郁悶,“你找到程寫卿了嗎?”
“沒有。”裴行遺輕聲說,“那現在你什麽打算?”
“當然是繼續殺。”殷啓言沉聲,擡頭看向怎麽都不肯落座的裴行遺,笑了一笑,“這次可都準備好了。草木之靈恐怕是那柳靈揚最後的底牌,他用了便用了,我還重傷了他,現在繼續揣着浮幸去截殺他,不正是最好的時機麽?”
裴行遺憋了很久,才悶悶問出一句想問很久的真心話:“殷啓言非得死嗎,非要自戕?非要和柳靈揚一起殉了?”
“柳靈揚會死,用浮幸殺,那麽,”殷啓言低下頭,“當世上從未有過柳靈揚,誰來補上致人受苦的因果呢?所謂天道追究,理順因果,如果因果本身是順的,那天道便始終不會清查。”
“可即便把自己填上去,拿殷啓言替了柳靈揚,那天道因果不也是不順!”
“浮幸沒在你手裏過吧?”殷啓言說的确鑿,“所以你早不知已寫好。之前不是教程寫卿寫了一套麽,難道你自己都不信?裴以華,別争了,這就是我的命。”
裴行遺茫然問他:“為什麽你們一個個都說命,這到底是什麽東西,給了你們什麽好處!虛妄的命理,摸不着的天道,為什麽連柳靈揚也甘之若醴!”
“夠了。”
殷啓言的神色驟然冷下,他不想再和裴行遺争執那點廢話,他的時間不多。
當務之急,必須盡快了結柳靈揚。
“你聽好,重傷下,浮幸緩緩坍塌,柳靈揚經此一創也徹底失去記憶,接下來的浮幸全是本能,是內心最深處的記憶,無論什麽情況,只要柳靈揚死在浮幸裏,我們的目的就達成了。”殷啓言說的很快,他的身體一點一點消失,“我還沒死,但離死也不遠了,我替你們撐住浮幸。你去找他,殺了他,快,殺了他,只要柳靈揚死在浮幸裏,他就再也不會複生,我已為他書寫開一條全新的因果,天地都不會記得柳靈揚。抹殺,全盤的,替代天道的抹殺!”
“快去,裴以華,快!不要猶……”殷啓言的聲音和他的身體一樣消散了。
裴行遺就這樣突兀地,闖進了另一個世界。
起初,裴行遺以為是殷啓言力量不支,結果周圍變了景象,裴行遺才道原來是他自己被換了處地方。
應當是浮幸替他換的位。
他埋頭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地擦了擦臉。
這時正是夜晚,天邊挂着一輪皎潔的彎月,清輝落了滿地,石桌石凳格外白。
裴行遺握着短刀,繞過石凳,進入了旁邊的竹林。
竹林有蟲鳴。
裴行遺穿行在竹林的石板路中,他特意放慢腳步,四周除了蟲鳴,好像沒有特別響的聲音。
越靜越危險。
裴行遺差點走出竹林,腳步一擡,還沒有怎樣下定決心,結果先看到了人。
一人躺着,一人在旁邊坐着。
躺着的那人脖子上插着一把金色的短刀,跪坐着的——是柳靈揚。
短刀直直穿過那人的喉嚨,可見下手之人冷漠之至,毫不留情。
裴行遺收回步子,退至竹林,連帶着反扣住短刀。
不過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短刀和那邊捅人的好像是同一把。
柳靈揚坐在地上,挨得離躺着那人很近,他單手捂着臉,不停地擦。
因為手上全是血,血也沾到了他的臉上。
他的臉一下子髒了。
很快他就從無意識地反複抹臉中回過神,他伸手去拔刀,那人的脖子噴血,噴得柳靈揚一個猝不及防。
柳靈揚“啊”的大叫一聲,後跌向石燈上,慌忙之中,險些将石燈撞倒。
裴行遺閉了閉眼,想着殷啓言或許是想讓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柳靈揚用短刀從那人割下一塊衣服,因為手一直抖,割得歪歪扭扭,完全不成形狀。
他将料子纏在那人脖子上,一直重複打結,好幾次料子從結口中劃走。
柳靈揚有些冷靜,但又有些崩潰,他又試了一個結不成,再次捂着臉深深吸氣。
“為什麽……”他的聲音和手一樣,顫抖得連尾音也聽不清了。
“你可以,卻不救我。”柳靈揚放下手,“你可以,卻不殺我。”
柳靈揚無聲地痛哭着,他想站起來,結果不慎踩中自己的衣擺,又重新摔了回去。
沒有冷漠,更沒有後來的游刃有餘,這時的柳靈揚好像還懂什麽是善惡,什麽是忏悔。
真是令人惋惜。
裴行遺定了定心,他原本打算悄悄動手,但現在看來,柳靈揚并沒有還手之力。
他直接走了出去。
然後站在柳靈揚前面。
裴行遺攥緊了那把刀,柳靈揚看清了來人手裏的冷鋒,後者慌忙去摸被他拔出的小匕首。
找不到,他找不到……
柳靈揚踩着衣擺站起,短促地吸了好幾口氣。
“你現在要殺我?為什麽……”他滿臉是淚,“為什麽之前不來,為什麽是現在?”
“好想死啊,可沒人聽,沒人在乎我。你是聽見我的呼聲了嗎,來救我?”
裴行遺的手一僵,他才愣神,柳靈揚便搭手上來,血腥氣迎面撞了滿頭,柳靈揚握着他的手,主動拉近了他,眼裏載着淚和渴求。
灰敗,明麗,站在對立的兩端。
他牙關緊鎖,憤懑地斜睨裴行遺。
“救我啊。”
“救我。”
裴行遺睜眼看着柳靈揚,他在他身上感到了極大的割裂,這很不真實,好像柳靈揚存在的本身即是虛妄。
愛恨真假,這些未曾存在。
他見過的柳靈揚是一具固執偏激的空殼,而現在的柳靈揚,有些東西還沒有丢幹淨,更像是正在痛苦掙紮的靈魂。
裴行遺竟然遲疑了。
遲疑的剎那,四周猝不及防地颠倒變幻,時間流轉。
這夜,天光乍亮。
緊緊握住裴行遺的手往前推拉的柳靈揚大睜着眼睛。
裴行遺在他眼中看見了難以置信的恐懼。
裴行遺救不了他。
沒有人可以救他。
這是一場柳靈揚必死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