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恻隐
恻隐
“裴以華,為什麽下不了手呢?”
不知何時,殷啓言站在了裴行遺的身邊。
裴行遺垂眼凝望衣角上的暗繡的紋路,陷入了長時的靜默。
“難道你想柳靈揚好端端地出去遺害世人?”殷啓言言語差異,他半偏過頭,朝裴行遺湊近。
在靠得極近之時,又一下将頭錯開。
“不……”裴行遺急急轉頭看向殷啓言,欲言又止。
殷啓言回答也快:“好啊。那再給你一次機會,我可沒多能力再開一個浮幸了,我都要散了。”
“嗯。”裴行遺下意識地摩挲刀柄,想起這是柳靈揚身上唯一的短刀。
“這次我看着你。”殷啓言笑了笑。
日暮,小棚屋。
殷啓言和裴行遺并行在田塍上,這段走到底,就到了遠處那個小屋子。
在這裏做活的農人想必十分勤快,兩邊的野草最高也才過腳踝,更多是一望無際的坑窪不平的田埂。
雜草迎風飄搖,腰身彎折,憔悴的背影在逆光一面枯黑瘦弱,遙遠的微風不知受了誰的蠱惑,夾雜着難以分辨草葉花香和細軟的歌吟,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被輕慢地推搡。
“剛剛我找到了程寫卿。”殷啓言率先打破了這份可貴的寧靜,“浮幸境開,大部分架在柳靈揚的記憶上,我們都進來了,程寫卿她卻入了她自己的浮幸。”
“她滿口叫着沈唯安,不聽我,怎麽也不願自己走出來。”殷啓言頗為好笑地凝視裴行遺,對後者的沉默,殷啓言好似格外新奇,一刻也忍不了似的,反問道,“現在連你也不願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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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遺言簡意赅:“你推着我。”他不想被推着,這讓他覺得很難受,很被動。
“因為命運如此。”殷啓言不以為然,心說只要這小子并非真的啞了就好。
裴行遺皺眉反駁:“可順着才是命運。”
“難道你不想殺他?是柳靈揚打破了平衡,是他逃過了生死,如果我們不用浮幸,該怎麽殺呢?”
裴行遺知道他說的對,可裴行遺出于某種原因,就是下不了手。
他在魑魉山呆至今日,便絕不可能是心慈手軟之徒,裴行遺亦曾在魑魉山攪弄風雲,當斷則斷的面具套在他的臉上,該是怎樣都合身。
他究竟在遲疑什麽?
這也正是殷啓言的困惑之處
。
“沒有辦法。因此我們只能拿走他的記憶,撰寫這套浮幸,把他的罪過推到我身上,從一切的最初除去他,用天道抹掉他,這不對嗎,你到底在猶豫什麽!”殷啓言揚聲質問。
他不知道,他自己也不清楚。
為什麽!為什麽他現在猶猶豫豫像個懦夫?
柳靈揚惡貫滿盈,是個偏執至死的瘋子,他們的目标一直都是除掉他,為什麽當裴以華站在剛剛殺了人的柳靈揚面前,他卻不再果決?
他說不清楚。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沒錯,柳靈揚說他善,即便裴以華并不認為自己是好人。
一腔泛濫的悲憫這時竟落到罪魁禍首的身上,這份不合時宜的心軟和恻隐,裴以華覺得他簡直是個癡傻的瘋子,笑話極了自己。
明明之前和柳靈揚對刀互捅的時候,他也不曾猶疑,究竟為什麽……
“到了。”
殷啓言停下腳步。
簡陋破敗的小棚屋近在眼前,屋外只圍了一道象征性的圍牆。
咚咚咚。
女人躺在床上,氣息奄奄,出于對未知的恐懼和過往帶給她的陰影,女人變得格外敏感和無助:“敲門,有人。”
“娘親,我去。”柳靈揚從她額頭上取下巾帕,膝蓋支住地,着急忙慌地起身,還險些碰掉了一旁的瓜瓤。
巾帕被丢入其中,柳靈揚轉身抱起瓜瓤。
“別走。”女人睜大眼睛,沉重的不安席卷心頭,她對眼前這個她唯一的孩子突然生出了非比尋常的愛意,她低低呢喃着,“阿靈,別走。”
柳靈揚回頭看了她一眼。
荒郊野外,親故皆不在旁,女人躺在草鋪的床榻上,氣息微弱。
她的孩子才六七歲,已經很懂事了,若門外是仇家,或是打劫的悍匪,她一點站不起來,幫不了小娃娃,恐怕還會成為他的負擔。
柳靈揚有些怕,他近日蒙了臉去街上偷錢,有被當場發現痛打一頓,打他的扯下那劣質的面巾,揚言下次看見再犯,就打斷他腿喂狗。
所以,他是可能被一路追來到這的。
不能讓娘親被他牽連。
斷腿而已,反正藥錢到手,熬過一天是一天,娘親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六七歲的孩子在聽見第一聲門響的時候便已有了決斷,懷中抱着的瓜瓤被好生依靠在內室門外。
敲門的人還站在外面,他們家的門很低矮,是用兩塊木板拼湊的,作遮掩用,少有人來。
真要進來,門上無鎖,可以直接推開,或者從籬笆跨出。可見門外兩位不是粗蠻之人,還有閑情逸致款款敲門。
柳靈揚低頭看了眼瓜瓤,随即從側邊跨出籬笆,沿着邊上那條狹窄的小路走到外面的大道上。
咚咚咚。
“找我的嗎?”柳靈揚聲音清脆。
殷啓言敲門的動作一停,與裴以華同時轉頭。
“你是誰?”裴以華輕聲問道。
柳靈揚聲音倔強,似乎對他們找到這很不滿,他理直氣壯地在路這邊喊:“我偷你錢了嗎?”
裴以華張了張口,卻被殷啓言搶占先機。
“是他。”殷啓言突兀地認定。
這下裴以華和柳靈揚雙雙陷入沉默。
柳靈揚則大徹大悟,心說還真是他偷錢招來的禍。
“我沒有錢給你了。”小娃娃的嘴一張一合,“你要我怎麽還?”
殷啓言推了推裴以華的肩,在他耳畔低語:“去吧,結束這一切。”
裴以華擡眼看着柳靈揚,背後的力道使他不得不離柳靈揚再近一些,好叫他看的更清楚。
粗衫麻布,小小的草履快磨破了。
裴以華回頭望了殷啓言一眼,殷啓言搖着沾血的扇子,對他微笑示意。
裴以華一步,一步,朝柳靈揚走過去。
六歲的柳靈揚站着沒動,他知道該來的會來,可是當看見那人手裏的刀時,他不禁發怵,依舊難以控制地後退。
身後忽有聲。
不是裴以華的背後,是柳靈揚的背後,搖着扇子的殷啓言不知何時跑到了柳靈揚的背後。
他高大的身形蓋在六歲孩子的頭頂。
殷啓言收了扇子,彎下腰,雙手穿過柳靈揚的後腦,扣住了柳靈揚的臉。
“他的生身母親染病,快死了。”
是殷啓言。
“他去偷錢,被發現,打了一頓,有人卸了他條胳膊。”
殷啓言說話的聲音像念詩。
“靠着那些藥,他的娘親勉強活了過來。”
殷啓言雙手下移,掐住了柳靈揚的脖子。
“再之後,柳氏,他的父親,領他回魑魉。”
柳靈揚小臉通紅,鼻涕眼淚糊了一把,他張着嘴,看上去快要窒息。
“從那之後,就都回不去了。”
殷啓言赫然擡眼看向裴以華,冷冷吐出兩字。
“動手。”
裴以華手背上的青經暴突,一半白一半紅的指甲嵌入掌心,冷硬的刀柄硌在指腹,他的手幾乎是要麻了。
“殷啓言,”他求助似的閉眼喃喃,“這是個孩子,他的親故還在等他……”
“夠了!”殷啓言皺緊眉頭,高聲道,“你知道我不想聽這些,柳靈揚不是無辜的,他不是真的孩子!他已經雙手沾血,他已經惡貫滿盈!你動手啊!難道你要承認他是好人,他做的都是對的嗎!”
“那他母親呢?”
“什麽?”殷啓言簡直驚呆了。
他從未質疑過裴以華,他知道裴以華的恨絕不會更少,殷啓言根本無法理解裴以華如今的猶豫。
“這只是浮幸!只是柳靈揚的浮幸,這不是過去!他只是不記得了,并不是沒做過那些惡事!你現在殺了他,旁人既定的命運不會更改!動手啊!”
柳靈揚不停地張嘴,他有欲嘔的不适,但脖子處禁锢太深,殷啓言緊緊掐着,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裴以華偏開臉,那邊的小棚屋還亮着燈。夕陽在一旁緩緩落下,燦金的日光渡上紅光。
殷啓言明明可以自己動手,卻偏要逼他……裴以華根本無暇去想。
“我應該沒有說過,”裴以華別過頭,別扭地看着遠處的田埂,面色自下而上紅了一半,“其實我并不喜歡殷啓言的方式。”
“他太偏激了,就和柳靈揚一樣。”
“浮幸确實是條好路,柳靈揚死在浮幸裏,走不出甲子輪回,複生不得,世間再沒有這個人,聽上去很好。”裴以華轉過身,向着來時的路一晃一晃地走去。
“浮幸外,我殺他,因為善惡有報,我不會心軟。他該為他的狂妄和私心付出代價。”
“但在這裏,我會猶豫。”
“不是怕改了什麽,破壞過去,我知道過去已經過去,無法更改,柳靈揚死和不死,關于他的因果你會全盤補上,或者替代,裏面那人也不會就此死掉,在這裏。”
“我是覺得,這不公平。”
裴以華走到柳靈揚家的門板,半彎腰,敲響了他家搖搖欲墜的門。
“柳靈揚死,出了浮幸,天下就沒這個人了。”裴以華轉身看着他,“那其他人怎麽辦?”
“我們是誰,我們憑什麽斷言一個人存在與否?”
“柳靈揚煉神,可我們是神嗎?即便神來,神又憑什麽斷定那個人是否應當存在?”
裴以華不想停下,他繼續搖頭:“這不該由我們任何人來決定,這不公平。”
“他出生了,今後無論向善也好,作惡也罷,世人贊頌他,又或處決他,這是他的選擇,也是世人的選擇。不該有人否定他曾活着。”
雖然裴以華在敲門,但他清楚,不會有人過來。
他緩緩敲着,無非是借由那清脆的敲擊之聲告訴殷啓言,他們已背道而馳。
周圍倏地又變了。
夕陽西下,還是一望無際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