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沈念念擡頭望去,觸及趙子淵面上神情不似平常那般溫和,卻也不似發怒,只隐隐有些焦急與無奈,這些細小的情緒藏在他那雙劍眉星眼中,看得她心頭小鹿亂撞。
她已經十四,雖然功課不好,念書總挨夫子訓,但除此之外,該懂的不該懂的,她都然于心。
從前在深山時,她與那些猛獸為伴,到了春秋猛獸發情覓偶之際,她便自覺避讓,不再鬧着它們玩耍,而是躲到樹上曬太陽。
高高的枝頭,什麽都能看清楚,漫山谷的動靜都飄至她眼中。
萬物皆有抑制不住的本能。娘曾經說過,等她長大,她也會生出這種本能。
那個時候她想,她又不是猛獸,她最多生出更大的力氣,怎會滿山谷地追着嗅着旁人邊親邊嚎叫。
但現在她懂了,娘說的話,真的很有先見之明。
“沈念念。”趙子淵又喚她,語氣較之剛才尤為不同,她再一瞧,他眼中那些細碎的焦慮已全然消失,仿佛已經察覺到他自己剛才的失态,驀地一下回過神,他又成了外人跟前沉穩低調心思難測的代王爺。
他喚這一聲,停頓數秒,沈念念急急忙忙将手裏的酥餅塞回夏公子手中,頭也不回,走至趙子淵跟前。
她張着水靈靈亮晶晶的眼睛,小聲說: “勞煩兄長來接,我正好想要回府了。”
趙子淵皺了眉旋即松開,她難得乖巧,肯在外人面前喚他一身兄長,她總是“圓圓” “子淵”地叫,從不顧及禮數。其實他也愛聽,聽久了慢慢也就習慣,如今猛地被她喚兄長,反倒有些不習慣。
兩人往外走,夏府的人想要相送,被趙子淵攔住。
趙子淵睨一眼旁邊緊挨的人兒,她寬大的流花袖不知何時搭上他腰間的玉帶,細細白白玉藕似的一雙小手從袖下伸出,悄悄戳他。
趙子淵凝眉: “還想留下”
沈念念學他模樣正兒八經地說: “我什麽時候想要留下了剛才明明告訴過你,我想要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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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淵: “哦。”
他們已經走出花園,沈念念忽然喚他: “兄長。”
趙子淵愣了一下: “作甚”
沈念念笑起來,一聲比一聲輕,喚他: “兄長。”像孩童呼喚,稚氣十足。
趙子淵終是忍不住,停下腳步,企圖用鄭重神情制止她: “不要再喚了。”
沈念念: “為什麽不能再喚,剛才你當着別人面稱我為家妹,按理我也該稱呼你為兄長。”
趙子淵悶聲不語,只是往外走。本以為沈念念會追上來,走出一大截才發現她并未跟來,末了,他又折返回去。
沈念念站在原地,離他幾步的地方,将手伸過去。
趙子淵咳了幾聲,并未猶豫太久,自然而然将她玉腕一把攥住,兜在寬袖下。
“莫胡鬧,這是在別人的府邸。”
沈念念問: “你的意思是,回府了就能胡鬧嗎”
趙子淵薄薄的唇抿成一條線,頃刻,他抛出一字: “對。”
沈念念忍住唇邊的笑意,盛夏的豔光與風中的薔薇飄至鼻間,她軟了半邊身子搭他臂膀,猛嗅一口,呢喃: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趙子淵以為她在夏府撞見了什麽,好奇問: “什麽秘密”
沈念念擲地有聲: “我想我應該是要變成春天的野獸了。”
趙子淵僵住。
回府的馬車上,沈念念說高興也不高興,她照常伏在趙子淵身上,往日他總是皺眉凝神說教她的禮數問題,今日他不說教了,寬厚的手甚至搭在她額間撫了又撫,憂心忡忡。
“夏府是否有人吓你”
沈念念聽不明白: “吓我”
他将她當小孩子般對待: “比如說編了故事吓你,說什麽野獸之類的。”
沈念念: “沒有人吓我,就算有人編故事想要吓我,也唬不住我,我可是沈念念。”
趙子淵強調: “若是有人欺負你,你盡管說與我,我會為你做主。”
沈念念搖頭: “沒有呀。”
趙子淵見她絲毫沒有受驚吓的跡象,不再糾結她那句沒頭沒腦的話,轉而漫不經心地問: “那位夏公子如何”
沈念念半閉着眼,臉頰蹭着趙子淵衣上的刺繡,聲音略有困意: “人挺好。”
趙子淵挑眉: “挺好”
沈念念嘟嚷,含糊不清地說: “他會說漂亮話,還總是拿好吃的塞給我,他是個好人。”
趙子淵聽完,既覺得好笑,又覺得荒唐,好笑是為她的回答,荒唐是為他的發問。
她自小在山中長大,與世隔絕,縱然已經十四,對世俗人情仍然一知半解,更何況是男女之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麽了,竟急沖沖地奔往夏府,連朝服都來不及更換,實在失禮。
趙子淵解了牛皮囊袋,取出酥糖喂至沈念念唇邊,像教導幼童那般耳提面命: “罷了,只是你切記,會說漂亮話,拿好吃的給你,不一定是好人。”
沈念念嚼着糖,懶洋洋地指着趙子淵笑: “你也說漂亮話,還給我好吃的,難道你不是好人嗎”
趙子淵嘆口氣,未曾言語,緩緩撫着她鬓邊碎發,一下又一下。
至六月,宮中設宴,代王府半月前就已裁衣為宮宴做準備。
因天恩賞賜,沈家也被召入宮中,入宮那日,沈家人與趙子淵分開,沈念念與沈悠悠由另一組小宮女引導入宴。
此次入宮女眷衆多,沈悠悠半道遇見素日交好的于家二小姐,立即松開沈念念。
沈念念攔住她: “姐姐,爹娘說了,要我照看好你。”
沈悠悠用眼神示意,誰照看誰
沈念念被她一睨,想到平日在學堂裏沈悠悠總是幫她兜底,她不太好意思,想了想,将手松開,交待: “那你小心些。”
沈悠悠頗為得意地做出手勢,自從她學會閉嘴後,整個城裏找不出第二個比她更精的了。
望月樓前閨閣千金衆多,碧樹紅瓦,滿目望去,賞心悅目。
沈念念在人群中待了一會,今日郡主托病未到,無人與她談得來,日頭尚早,離入宴尚有一段時間,她左瞧瞧右盼盼,窺見好幾人結伴往東面去,以為有什麽新鮮玩意,悄悄跟着去。
走出沒多久,便被人發覺。
那幾人是世家大族裏的姑娘,回首望見沈念念,客氣疏淡,沈念念立即知趣,返身往回走,一低頭一擡頭,迷了路。
沈念念嘟嘴嘆口氣,眉頭緊皺,在原地等了一會,不見宮女太監路過,無人問路,只得自己分辨方向。
走至宮牆角門處,遠遠望見人頭躜動,依稀見得有宮女內侍,大概是宮內王孫貴族出行,跟着浩蕩一群人。
沈念念想要問路,又怕沖撞別人,她這些年雖頑劣,但好歹學下一兩個規矩。
還是算了。再往前走走,遇到單獨出行的宮女內侍,到時候問路也不遲。
沈念念這般想着,挨着牆角邊走,前方那列人中卻忽然有一黑影奔出來,竟是向着她來的。
“沈念念!”
那人喚她的名字,意氣風發,走近了沈念念才發現,原來是趙北南。
趙北南是大皇子的長子,與她同歲,今日着大紅袖襕,頭上一頂雲紋帽,不同于學堂裏的打扮,看起來更似成年男子。
“世子好。”在這裏遇見他,沈念念并不意外,她好些同窗今日都進了宮參加宴會,趙北南本就是皇族,說不定将來整個皇宮都是他的。
趙北南在她跟前兩步停住,半大的少年,兩袖負在身後,王府嚴苛教出來的沉穩氣派,一張嘴聲音卻稚嫩得很: “許久未曾在學堂見你。”
沈念念與他并不親近,本以為寒暄一句,大家各走各路,沒想到他還會問她學堂的事,只得硬着頭皮答: “病了,在府修養。”
其實是在學堂闖了禍,夫子又要重罰她,她幹脆托病不去,加上宮宴在即,趙子淵也就随她了。
她本就不喜歡上學,不過是為了讨趙子淵喜歡。
沈念念好奇瞪一眼趙北南,夫子當衆訓她的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學堂裏借病不去上學的人又不止她一個,何苦巴巴地問這一句。
趙北南凝眉,走近半步: “病了,如今好全麽”
沈念念: “好了。”
“也是,不然怎能來參加宮宴。”
沈念念覺得沒意思極了,抿抿嘴不再往下接話。
趙北南興致卻好,話語源源不斷: “夫子已講至《勸君》一節,你若再不來,只怕暑考又要墊底。”
沈念念答: “多謝世子關切。”
前頭傳來一道清亮的男聲: “這是誰”
趙北南答: “三叔,這是六叔府上的沈姑娘。”
沈念念看過去,望見趙子皓,趙子皓也在看她,笑眼黑深,似在打量,她吓一跳,轉了眼眸,随口道: “三皇子好。”
趙子皓含笑: “原來是六弟府上的。”
這個小姑娘,他記得的。
幾年前趙子淵帶回京的,撞了大運,全家人立了軍功,入宮謝恩時,曾在皇宮見過。那時候還是個小女孩,滿臉靈氣,白白嫩嫩,甚是惹眼。一晃幾年過去,竟出落得這般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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