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莉蓮
莉蓮
Lillian (莉蓮)
——依然是格溫德琳·弗裏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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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那刻後,我還未起身便已明白:不論最初的動機來自何方,我跟艾希莉是冰釋前嫌、無可救藥、不管不顧地相愛了。
甚至仔細想來,我真愛過阿希禮嗎?
還是為了取悅母親的另一自然之舉?
我不再想了。
歸根結底,這重要嗎?重要的是我跟艾希莉兩個人真好啊。布滿攝影器材的閣樓成為了獨屬于我們的小小王國,我與她時常跪坐在那裏面涼涼的地板上,像金魚一樣接吻。這種偷情別有一番刺激。艾希莉垂着眼睫,長裙拖在地上,兼具羞澀與叛逆精神地爬行到我躺卧在地的頭畔,我們像浪漫小說裏的人物一樣對視。
莉蓮。她輕聲叫我,那是她新給我起的名字,只存在于我與她之間,僅僅屬于戀人的名字。
不過她從來不敢當着人面叫。
她甚至不敢讓人看出我們倆親近,盡管我安慰她,這程度沒人看得出來。
“它會毀了你的名譽。”艾希莉憂郁地嘆氣,“我真怕被別人發現!”
“有誰一生都做名譽的事?”我勸她道:“都在暗地裏。害怕是沒用的,藏好不被發現不就好了?”
其實我心裏也怕,只是不表現出來。相比它,我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另一項事業中,很快完成了自己攝影《四部曲》構想中的第二部——《命運》。
這一幅的風格和手法和《朝露》非常相似,但大有不同。
和那相比,這回我的技藝更加娴熟、對光影的運用和剪貼也愈發得心應手。完成的畫幅中拱門高聳、銅燈高懸,琴鍵巧妙地鋪在窗臺上。一組格溫德琳身着漆黑晚禮服,手捧凋零的深黑花朵;她們的舞伴——并非紳士,而是半透明乳白色輪廓的另一群格溫德琳——籠罩在神秘的白色光芒中,與黑色格溫德琳們靈異地翩翩起舞。
唯獨吊燈正下方的一位格溫德琳獨自一人,沒有舞伴。
她站在光影的交界線上,眼瞳漆黑如夜,身體也被黑暗籠罩,只沿眼窩鼻梁至下巴處綻放一道明亮的白線,仿佛有特殊的一對格溫德琳合二為一。
美麗攝人的畫面!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靈感勃發的習作,我從不吝于玩弄各類技巧與概念,也癡迷于這種玩弄:那些連貫的水與花、斷裂重複的人。我心高氣傲,自認為但凡是行家鑒賞,無需刻意便能體會到攝影者對照片裏時間和空間的絕對掌控。技巧倒并不複雜,秘訣就是讓同一塊底片分開曝光,讓不同的人像存在于同一塊底片上。随後選取需要的內容,再摒棄掉或遮蓋底片上不需要的就成了。
除了拍攝人像,我還拍其他題材的內容。
另一張自豪之作被取名為《黃金》。
它取材自自然風景,同樣費盡我心思。畢竟耗時耗財,被相機記錄的時刻必須經過時間的考驗。
兩張得意之作一并被寄送給畫廊,期間我依舊不斷進行各種嘗試。閣樓裏擺滿了我陸陸續續收集或制作出來的道具,有些不太尋常,像其中一個用紙做成的骷髅頭,就吓了艾希莉一跳。
“這東西是什麽,你故意擺在那裏的?拍它做什麽!”
“不有趣嗎?”我聳肩反問,“我喜歡它。你看久了就會發現它是種暗示。”
“我不明白。”她遲疑道、
“是我攝影以來的一個小感悟。”我一邊說,一邊将藝術器皿逐一收好,“肖像作品本身——它正是一種死兆,一個骷髅只是讓這意味更加明顯。你想一想,親愛的:攝影其實就是從生到死的那麽一瞬間。活物變成了死物,靈魂被鏡頭吸走,這就是一次迷你死亡了。”
她睜大眼睛聽着,臉上那種似懂非懂的單純神情尤為可愛:“你不覺得害怕嗎?”
“怕什麽?”
“這些……死啊活啊的。”
“別犯傻!世間萬物,只要有過生命,難道不都會自此一點一滴消逝而去?每當我拍下一張照片,上一秒的我們便消亡,此後每一秒都是如此。比起恐吓,照片更是一種警示,提醒我們不要忘記步入死亡。”
“就這麽凄涼?就沒有什麽不死?”
“看這些合成照片吧。”我遂指向我那些詭谲的創作,喜笑顏開:“一旦經過了攝影師的額外處置,它們就被偷走了……從現實裏偷走,再也做不成現實的映射了。我喜歡叫它‘琥珀時分’,想想我在某個時刻拍下照片,便是将那精心選擇的時刻放入琥珀,囚禁它,而非殺死它。它變成了我的。到那時只需對這塊琥珀裏的內容稍作修改,它就再也回不到到原本的時空之中。因為我成為了主人,它被我創造、受我掌控,由我主宰。”
創造。主導。我的。我有了新的詞語嗜好,它們像珠子一樣在我思想的迷宮中穿行,我為之深深入迷。
前往倫敦的日期将近,我同校方以為年長的女教師談過,因此會有馬車在臨行前晚送我往火車站。
當然,我只說是家裏有事,沒提倫敦。
我不可能說我一個女人要孤身去倫敦。
那日下了大雨,馬車遲來。以示樸素,我只穿了身深灰羊毛長裙,帽子上插着一件銀色楓葉狀帽針,站在門廊裏不由受凍。唯一配這件裙子的大衣被我忘在了閣樓裏,我匆匆跑回去拿,卻發現艾希莉還在那兒,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
我一開門,正看見她滿臉睡意地坐直起來,懷中正抱着我那件大衣。
我真不知道自己這一走,她還會自己偷偷跑到這兒來。
我把頭發跑亂了,一縷碎發銜雨而落,冰在脖子上清涼清爽。有幾秒鐘,我們誰都沒說話,她面孔上漸露羞赧之色:“我以為你早走了。”
“再過一會兒,等馬車來了,我就真走了!”
我朝她伸出一只手,艾希莉慢吞吞站了起來,笨拙地将外套重新卷好,随後想到什麽,趕快又将它抖開,想要蓋在我肩上。我隐約聽見她呢喃什麽,但沒聽清:“嗯?”
她卻不吭聲,從後面抱着我的腰,好一會兒才放開:“我不想你走。其實,我也想去倫敦。”
我先吃了一驚,随後從那話語裏識別出耳熟的猶豫語調,便明白它和其他惴惴不安的狂亂絮語一樣,完全做不得真的。我放下心來,幹脆順着她的話下去:“那就穿好衣服,帶上箱子,我給我們換成雙人座票!”
“不行啊!”她果然退縮了:“這麽突然,學校不會放行的。再說,我該以什麽身份去,你有要怎麽跟別人解釋?”
“你可以說,你是我的助手。”
“助手!”
“怎麽,難道現在你不算是我半個助手,我做的這些事情你一點也不明白?”
“那不是一回事……”艾希莉搖搖頭,後退一步,端詳着我,像個體貼的妻子一樣替我調整帽針的角度。她的表情柔和而脆弱,我的笑容也逐漸消退了,煩躁湧上心頭。我嘆了口氣,将她摟在懷裏。
“還記得我之前對你說過的話嗎?關于攝影。對我們來講,它代表什麽?”
“死亡?” 她遲疑着。
“生活。”我說,心裏忽然湧起的一股熱流将煩悶一掃而空:“死亡是留給沉思的。但等我在倫敦創造一番事業、靠自己就能養活我們兩個人,一切的生活不都盡我們倆自己支配嗎?這次時間很緊,下次我走的時候,肯定提前尋個由頭把你也接出去!這幾天要是有人在學校裏欺負你,心裏面記住了,等我回來讓我知道。我說這些你記住了嗎?”
艾希莉沒再說話,但是笑了,緊張地松開手,坐回了桌邊,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又道:“每天都要想我!”
她自然應允。彼時我們如此天真,做這類應允也那麽容易。我與她便在雨中的暗色下揮手告別,彼時仍不知道那是處起點。我與倫敦的故事的起點,卻不是我想象的起點。它開啓的是另一條道路,而到最後,我将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