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沒長鼻子的克拉拉

沒長鼻子的克拉拉

Clara the noseless (沒長鼻子的克拉拉)

——開始講述克拉拉·蒂金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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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就有種頂奇怪的念頭,好像只要拼命假裝一件事不曾存在,它就不是真的,反之亦然。

斯茂寡婦對此不以為然。

她面露輕蔑,纖細枯幹的身軀在房間內移動,擤起那具紫紅色的尖鼻子來。寡婦年紀漸長,但還記得村裏幾年前來了個可憐巴巴的小姑娘範妮,被主人家搞大肚子後趕了出來,無處可去。她生我生了一天一夜(斯茂寡婦的原話),一看見我那張駭人的臉就昏死過去,幾日後終于緩過一口氣來,将嬰兒帶去教堂裏,求取祝福不成,反而叫楊牧師狠狠嘲諷了一頓。

小姑娘範妮回到住處來,不吃不喝又一天一夜,也不給我喂奶。

第二天早上,她跳了河。

“大家夥兒洗衣服用的河。”斯茂寡婦抱怨道。

話是這麽說,到頭來是她頭一個主張把我抱走,免得周遭野狗先來一步。那片地方盡是這種野蠻的、大概也無父無母的動物。沒人知道我媽姓啥,寡婦就打定主意叫我克拉拉·蒂金斯。她自己生過六個孩子,其中五個夭了折,剩下一個女兒嫁給姓蒂金斯的男人,從此再也不給母親寫信。

斯茂寡婦流幹了眼淚,最後決定幹脆假裝她死了。

“幹嘛不直接讓我姓斯茂呢?”

她啐了一口:“看你那傻氣塊頭!【1】”

我确實有個怪傻氣的大塊頭,這話和她其他的大部分話一樣都說的不錯。斯茂寡婦是個有些智慧的女人,但還是不到五十就叫肺痨送了命。自她一死,我就盡和些愚蠢的人相伴,流離失所。

我自個兒都不記得我是怎麽誤打誤撞到了倫敦(為數不多的記憶稱我是給人賣了,不過誰知道呢),進馬戲團裏當兒童小醜讨生活的了。那年我也就五歲,腦子裏裝不下多少東西,只有馬車啊,風笛啊,荒野裏歪七扭八的樹啊。

還有斯茂寡婦那張長長的臉。

我都不記得她具體長啥樣了,現在想來只剩下那張馬臉。

那張馬臉。唉!

除我自己之外,斯茂寡婦是我所認識長得最醜的女人。可在馬戲團裏,美麗的人一個賽過一個。女演員們不談,老來我們這裏看戲的書商的小女兒露比,長得人如其名,是個紅寶石一樣的美人兒【2】。在她毫不知情的地方我愛她愛得簡直要了命,克勞德也是。

我們倆經常為此争執不休,甚至多次大打出手,不過總能很快和好。

克勞德總用一把缺了一個口的刻刀在木頭上刻畫,刻得糟糕無比,我頭一回看見竟分不出那是露比還是個蹬直了腿的青蛙。

“你怎麽這麽蠢。”我拿過他的刻刀,“我來。”

斯茂寡婦總說,“有失必有得”。真是這樣。像我雖然有着常人難以接受之殘缺,卻另外有些長處。甚至即使是不熟悉的事情,領悟起來也比尋常兒童要快。剛拿走克勞德刻刀的那幾天,我刻出來的夢中女神雖不至于像只□□,但也只能堪堪看出是個人形;但不到一周後,克勞德已經捧着他的“露比”愛不釋手了。

“噢——克拉拉,克拉拉,克拉拉,”克勞德嚷道,他喜歡這麽拖着調子說話:“你真能幹!”

我把所有刻出來的小畫都給了克勞德,自己一個沒留,因為慣有些自知之明。

問題是他沒有,克勞德,哎喲。他可真敢想啊!

他是真心覺得,有朝一日,露比一定會愛上他。

克勞德甚至給所有心愛的東西都起名叫露比,刻畫就不用提了,此外螺絲啊,錫盒啊,還有一顆我們倆無意間從濕地裏挖出來的漂亮圓石頭。就因為它顏色也紅紅豔豔,克勞德一下子就覺得這也是一個“露比”。

我覺得他又俗又傻。

不過那石頭确實頂呱呱地漂亮,盡管被挖出來的出處十分不堪。

我甚至一度确信那是塊真的寶石,就是怎麽也想不出具體品種。

最後我提議:“我們就叫它太陽寶石。”

起初克勞德不願意,他不喜歡這個新名。但我叫得又久又篤定,他不知不覺也改了口,每天晚上睡前都得好愛惜地摸一摸它:“噢——太陽寶石。”

那時候我跟克勞德一起睡。

可能是因為我們倆年紀小,也可能因為是我長得實在不像個姑娘,人們總默認我并不屬于我實際屬于的那個性別。克勞德和我一樣是兒童小醜,除此之外,我們是對無限相近的反義詞。別人不喜歡理會我們,因為他總吐唾沫,而我臉上本該長鼻子的位置總纏着塊長布條。

少有些情況,有其他孩子起了興致,就一個勁兒地圍着我們唱歌做鬼臉: “小醜,小醜,讓——小醜——進來!”

我們在倫敦郊區表演。支起的巨大帳篷裏,票價六便士四小時。上臺前道具師總給我一個紅紅的假鼻子,這樣當其他小醜塗紅油漆,我會額外多一根絲帶,用來把假鼻子緊緊系在臉上,弧形半圓球裏有一些小孔供我呼吸。

克勞德也習慣了表演,但每次候場的時候,他都渾身抽搐。

我比他小兩歲,卻已經在思想上趨于成熟,專注聽着外面尖叫聲和笑聲此起彼伏。

幕布另一邊,觀衆夜夜盡情歡樂。

我至今記得一個興奮的小個子男人如何從座椅上升起又消失;舞女做馬術表演,穿裸色緊身衣褲和龐大粉紫色傘裙,男人們都想從下望她的腿裏面,我不懂那有啥意思。真正有意思的是幕布開開合合,光線和笑聲被一起遮住,又一個女演員上場做特技表演,優美的女性軀幹以不可思議的方式上升。她和絲帶吊索一起在那裏飄啊飄啊,飄到觀衆群情沸騰,起立鼓掌。

等走鋼絲的人下場後,就輪到我和克勞德了。

觀衆爆發出新一輪呼喊,我們穿過金光閃閃的海洋,來到他們面前。

在四五十年代【3】,人們熱愛一種暴力小醜秀。

顧名思義,暴力是這類喜劇的精髓。我和克勞德一到臺上,就抛卻臺下的一切,開始天真無邪地相互殘殺,我們的愚蠢和野蠻在燈光下閃耀。當我用木棍猛擊克勞德,直到他目瞪口呆地倒在地上時,他們的笑聲幾乎掀翻屋頂。穿着漂亮衣服的紳士和淑女坐在第一排,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的嘴巴如何大大地咧開,又在克勞德精力旺盛地一躍而起,用斧子将我“砍頭”後,讓一種野蠻又不容抗拒的極樂達到頂峰。

因為一切都不是真的。

道具特質而成,我們并不受真實的傷害。馬戲團的世界有它自己的運行規則,它缺乏世俗裏的道德,方便觀衆盡情歡樂。小醜沒有尊嚴,所以不會失去尊嚴;沒有生命,所以不會失去生命。小醜可以做任何事!克勞德和我會被以各種巧妙的方式擊倒,再活力十足地重新跳起來。

沒有疼痛,也沒有屈辱,我們小小的怪誕身體有着近似于超人的堅不可摧。在舞臺上,無論是歡樂還是生命都近乎于能永垂不朽。

而我沉迷于這種可怕又無法抗拒的演出,一直。

*****

每當演出結束,回去卸妝的時候,我都像喝醉了一樣思想迷蒙。克勞德又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我便獨自把道具骷髅拖回來,專心致志收拾那些看似可怕、實則令我們毫發未損的“刑具”盒子。

那天我收到一半,從外面猛然爆發出一陣笑鬧聲。

有個男孩尖聲大喊:“克勞德,你這個癞|□□!”

我一聽那叫聲,頓時跑出去看。

果不其然,克勞德又挨了打,幾個男孩子把他圍在中間,他兩手抱在頭上,像在臺上一樣橫倒在地。場面遠不如表演的時候激烈,但即使他還畫着小醜的妝容,世界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一個小醜們不再毫發未損的地方。魔法消失了。

他總單方面挨打,這事簡直成了個傳統,像個設計好的節目。

節目的下一環往往是我。

于是我出場了,期間匆匆一瞥,外面紮紅絲帶的少女倩影一閃而逝。我頓時明白了這回是因何而起:漂亮的露比,她不僅是我和克勞德的,還是其他馬戲團男孩的夢中情人。現在她早早離場,乖順地跟着她父母親,毫不在意發生在帳篷另一邊的事情。

而現在想來,這事最趣味的地方反而在于,一旦打起來,我們也毫不在意她:“愛露比”這件事裏,露比本人反而最不重要。

總之她走了,幾個男孩在大喊大叫:“你還想要露比!”“這個弱智想要露比!”克勞德則哀嚎着,徒勞地揮動手臂,在那些男孩指隙閃動着紅光。

我這才明白克勞德不知啥時候把他那塊寶石帶上了,現在我還得把它也搶回來。

我大喊一聲:“閉嘴,把那石頭放下!”

我不知道其他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該是啥樣,不過反正我已經這樣了,便很少去想那方面的問題。不僅是雕刻,在打架上面,我也是個能手。我撲上前一把薅住一個男孩的頭發,将他推倒在地。這事做起來絲毫不費功夫,那些男孩只是找個樂子,見我這樣兇,都害怕又激動地大喊起來。

其中一個叫道:“鼻子!抓她的鼻子!”

他們用詞不準,畢竟我之所以蒙受種種不公,就是因為天生缺乏了這一重要的器官。不過雖然這一招此前從沒出現,顯然所有人都知道“鼻子”真正指代的是啥。一只手伸在我臉上,在眼睛下面抓出一道血痕,但成功把我遮在前面的布條拽了下來。得手的男孩哈哈大笑,他睜大了眼睛瞧着我,笑着大吼一聲。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聚集在我臉上。

我尖叫一聲,像被強光照耀般拼命捂住了臉。

那是我唯一條件反射的行為,我沒法不那麽做。日日夜夜我從水中看見自己生而畸形的臉,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一種比世界上最醜惡之物還要可怖的醜陋。臉上的布條早已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失去它對我來講無異于赤身裸|體。在此之前,人群中僅有議論紛紛,但幾乎沒人真正見過我臉上不纏布條的樣子。

現在他們見到了。

所有人的聲音都大了起來,畫面和聲音不住浮動。冬天的樹都光禿禿的,沒有顏色,但看在我眼裏近乎于充血。表演時我進入另一個時空,在終止的時刻回到現實、我變成了觀衆。他們才是無堅不摧的小醜。于是我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打心底的羞愧而竭力不渾身哆嗦。要是此處的主角換成露比,這場景說不定還能有那麽一絲我見猶憐,但那可是我啊——我只有顯得更加蠢笨醜陋!

克勞德還躺在地上,不過沒有人理他了。他瘦成一把骨頭,被打一拳都得躺上半天,躺在那兒正合适,還沒人會踩着他。

因此誰也沒料到他竟會在此刻一躍而起,口齒不清地喊叫道:“我打你!我打你個狗娘養的!”

他直接撲到了最前面的大男孩上,後者目瞪口呆。如果換成是我,肯定會趁此給那人一拳,但克勞德可能只是出于本能跳了起來,他并不知道自己随後該做啥。

于是我眼睜睜地看着克勞德像每次上臺前一樣抽搐,然後開始拼命吐唾沫。

他一激動就免不了要這樣,那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

可他的對手明顯反應過來,也被激怒了。

我至今都記得,那男孩比克勞德至少大兩個號,臉上有顆大痣。他暴揍克勞德輕而易舉,但克勞德如有神助一樣,愣是把他給一起拽了下來,兩個人滾落在泥裏。大個子男孩舉起了拳頭,筆直在克勞德的腦袋正上方。

恐懼讓我立刻忘記了羞恥,我大吼一聲:“你敢下手,我就擰斷你的脖子!”

這話真不是說着玩玩的,因為我真敢。下一刻我像被惡魔釋放了一樣猛撲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混亂持續了幾秒鐘,這時候一個驚恐萬狀的聲音從圍觀的男孩堆裏傳來,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是誰說的話。

那聲音叫着:“別讓她碰着,別讓她抓破了。因為——她有——梅毒!”

梅毒。

那年我不到十歲,近乎是個文盲,唯一會拼的三個詞只有“CLARA”“CLAUDE”和“CLAWN”【4】。我自然不可能知道梅毒是一種可怕的疾病,它的病菌會将人臉上的組織吃掉,直到鼻子陷落成類似我的模樣。但即使如此,這個詞被說出時的語氣,連同它充滿嘶嘶聲的惡毒音節【5】,幾乎讓我們都吓傻了。

我幾乎本能地知道這不是啥好詞,但又和我們平時罵的“狗娘養的”等髒話有着本質的區別。

跟我正扭打在一處的男孩也似乎被吓着了。只有克勞德我行我素,他瞅準這一兩秒的機會爬起來,一拳把我們的對手按進了泥裏。

我們就這麽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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