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微不足道的克拉拉
微不足道的克拉拉
Clara the negligible(微不足道的克拉拉)
——還是克拉拉·蒂金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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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睡在一起,我和克勞德。一個大房間裏十幾架鐵床上擠擠挨挨睡着人,臨近年末,倫敦冷得要死,風沿着窗口滲進來,克勞德冷冰冰的手在黑暗裏抓住我的肚子,我們像草欄裏的動物一樣躺在一起取暖。
我有時候給他講點怪故事,但今晚不行。我拿了針。
“噓,乖孩子。”我努力貼近了窗邊,但月光很暗,“今晚沒故事,明天再說。”
“為啥?”
“因為我他娘的得給你縫衣服。”
克勞德不說話了,從背後把下巴搭在我肩上。他下巴真尖,我一直覺得下巴得尖點才好看,就是現在硌得我骨頭疼。我穿着單衣面朝窗坐着縫,那些冷氣好像都跑到線裏去。我牙齒直打顫,克勞德卻睜大眼睛,仿佛在旁觀神奇的事情。
克勞德瘦得像骷髅,但一個人再怎麽不重也有分量。
“快下去!”我拿不動針,努力對準,但一根細細的冷線還是和針孔擦肩而過,“自己一邊兒躺着,不然我們誰也別想睡。”
他很聽話,而我幹了一天活,頭暈眼花,幾乎拼盡全力才讓那根細細的冷線穿進針孔,把破洞的地方補好。最後我長嘆一聲,把東西全部收到床頭的一個小盒子裏,準備爬回我同樣冰冷的床鋪,但手剛一放上去,突然愣住了:我要睡的那塊地方是熱的。
克勞德嘿嘿笑了起來。
我把手伸在他瘦骨嶙峋的背和床單間,下面涼涼的,不像剛躺過人。我抽出手,也笑着在他肋骨上輕輕抽了一下,嘆了口氣:“唉,克勞德,你真是個大蠢瓜。”
然後我也躺下了,在熱氣逐漸消散的床單上抱住克勞德,像抱起我自己的孩子。論年齡看我們都還是孩子,但只有我會長大,他不會。
智力殘障的小醜長大了會怎麽樣呢?
那天晚上,正如此前無數個晚上,我再一次發誓只要我活着,無論去到哪裏,一定把克勞德帶到哪裏,不讓他挨餓和挨打。等他老了,我也把他帶到我去的濟貧院。我倒不擔心我死了他會怎麽樣,反正我比他小上兩歲,肯定也會比他活得久。我想自己才七歲,最起碼活到三十才夠本。那克勞德就是三十二。
三十減七等于二十二。
就是誰能發發慈悲告訴我,這二十二年有多少得耗費在馬戲團苦役裏頭啊!
我羨慕克勞德,至少他還能上臺。但後來克勞德在衆目睽睽之下出了洋相,具體是啥我忘了,總之他挨了頓打,也被逐出了表演行列。
我們的生活有了變化,但整體而言,每天還是過得差不多。
日複一日,周而付始。
馬戲團偶爾大發慈悲給我們糖吃。糖用薄紙包着,黏糊糊的,但跟其他食物比起來可就太好吃了,每次克勞德都一下子吃光,他從來不攢起來。我起先還試圖攢一攢,後來也不幹了,就看着克勞德同時把兩塊糖同時吃完。我們也總羨慕地看一種聖誕棍糖,是倫敦城裏百貨商店售賣的,不過我們誰也沒機會吃到,反正買不起。
我跟克勞德講,等我有錢了,一定買一馬車彩色棍糖,我們倆一整天啥都不做,就在車裏大吃特吃,我一定說到做到。
他邊聽邊傻笑。
冬日的清晨漫長、蒼白而孤寂,但倫敦的冬天更冷。
馬戲團的小醜孤兒們總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拼命搓着手哈氣取暖。每年都有許多動物受凍而死,貓啊,狗啊,鳥啊。不過也有一些幸免于難。那年克勞德不再表演,加上我會替他幹一大半的活,他用這些時間發現了很多凍僵的動物。
他是真想救活它們,從來沒想過這些可以吃。
上帝啊,他真的愛那些動物!
大善人克勞德的救助的名單上有過誰,真是數也數不清。一只松鼠、一只烏鴉、一只貓、三只麻雀,還有一條蛇。甚至那很久之後,我偶爾想起那段日子,也總有些絕對未曾出現過的場面和字句出來擾亂。克勞德神神秘秘地說:“克拉拉,我愛上了一條蛇。”他把蛇高舉起來,像神話中古東方的藝人一樣,與之伴随的還有一種細長樂器走出的哀傷曲調。盡管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因為那條醜陋的紅蛇剛回暖沒過兩天,就探出頭來,咬了他。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聖誕節時候發生的事。
那天下着大雪。
雪花一片片落在窗臺上,正值聖誕,人們盡情歡樂。克勞德嚎叫起來的時候,蛇已經消失在黑暗裏,我自此再也沒有見過它。我跑回屋裏,看到他跌坐在床邊,手指青紫。我手忙腳亂,找了半天,最後幹脆把臉上的布條撕了下來,可誰也沒學過急救包紮。找不到別人,我只好先讓克勞德躺着,把被咬的手指舉高,或者吸出裏面的有害血液。
克勞德抽噎着說:“我沒法……一邊舉高……一邊吸……”
他一邊說,一邊渾身發起抖來,臉色蒼白地翻到一邊,開始幹嘔。
這下我真開始害怕了,因為這跡象表明,那是一條毒蛇。
“克勞德。”我快速叫他,“克勞德?”
他的臉更白了,像陶瓷像上歪扭的線條臉孔。
我叫他快些躺下,由我去找寡婦——肯定不是斯茂寡婦,她死前總念叨叫我給她養老,最後也沒成——來看看情況。她的義務就是看着我們這些馬戲團孤兒,所以盡管罵罵咧咧,仍不得不來。她一看見克勞德的模樣就吓壞了,但也很快鎮定下來。
“小事一樁,孩子。”她說,“拿嗅鹽來!”
我飛跑去拿,路上已經放下了心,覺得這下啥事也沒有了。
然而克勞德起先還能幹嘔幾聲,随後連動都沒法再動,嗅鹽已經無濟于事。不知因為冷還是害怕,我手裏根本拿不住那只小小的嗅鹽瓶子。雪花一片片落在窗臺上,每一片雪花裏,克勞德都毫無血色地躺在床上抽搐。那場景是多麽可怕啊!我明白寡婦并不是真正的醫生,大概得自己去人來,我知道城裏就有一個。上回克勞德被打成胃出血時,就是他過來的,但我又聽人說他不是真醫生,他沒有一個叫執照的東西……我不是很懂,但後來也曾偷偷到城裏去,請他為我開一張證明,表示我并沒有梅毒。
但他說他不管這種事。
那他管啥事?
我只是覺得,比起開梅毒證明,被蛇咬可能更類似胃出血,既然如此,這次他或許會幫助我。
你在大雪中出過遠門嗎?
一片陰冷的雪白中,無法識別出任何方向和顏色。寡婦甚至都沒發現我出去了。起先我沿着牆走,身體前傾、閉着眼睛,免得雪花打在我眼睛裏。後來我凍得開始流鼻涕了,只得解開布條虛虛護着臉,冷冷的鼻涕從我面部醜陋的平面湧出,像結冰的河一樣流淌下去。每看到一扇門我都試着走進去,每一扇門都是錯的。那條道變成了平時的兩倍長,路走到一半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已經提前進了地獄。
終于我撥開一捧雪,失去知覺的手指僵硬地尋找門牌。
我不識字,只記得數字。就是這裏。
但醫生不在家。
這是一個絕望的結論。那個魁梧的女仆連連搖頭,上次我來的時候她不在,這次她堅決說這裏沒有住什麽醫生,更不肯說他上哪兒去了。
“快走,快走!”她說,門在我面前關上。
街上的雪小了,它們變得潔白無害。
我退回大街上,臉上被裹得喘不過氣來,冷得感覺不到自己的手和腳。呆站半晌後我重新走上臺階砸門,仿佛我唯一認識的一位醫生人雖然走了,卻還有一半幽靈殘留在房子裏,只要我敲得足夠響,他會從魔術盒子裏出現。
可他沒有。
于是我知道,他不會再出現了。
也許我應該找其他醫生,或者醫院,那個詞怎麽拼?我沿着街道邊走邊嚎啕大哭,涕淚滿臉、醜态畢露。鼻涕粘稠又痛苦地從兩個醜陋的洞裏流出來。袖子上糊滿了,我只得撕下那條髒兮兮的白布拼命擦。但我手僵得厲害,無論如何也擦不幹淨。我也不知自己最後走到了哪裏,總之遠處有兒童合唱,周遭馬車熙攘,人們快樂、漂亮、充滿希望。一座漂亮的房子是糖果屋,裝飾花環紅紅的像一條蛇,我瞪着它直看,心想櫥窗裏美麗的高檔糖果怎麽會看上去比上帝更遙遠。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了他。
一個衣着考究、面色蒼白的年輕人,漆黑發軟的細頭發從絨帽的邊緣漏出來,眼睛碧綠。他穿着厚實的冬袍,臉型窄瘦,臉頰上布滿雀斑,長得像一只瘦瘦的狐貍。
或者,一個長得像瘦狐貍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