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老氣橫秋的克拉拉

老氣橫秋的克拉拉

Clara the precocious (老氣橫秋的克拉拉)

——繼續講克拉拉·蒂金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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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發生的事情沒啥好講。我一言不發地将克勞德拉起來,速戰速決将正拿着太陽寶石發愣的那人掀倒在地。接下來就順利多了。泥裏那個男孩呻|吟着,其他人把他扶起來,大家一哄而散。

我大口喘着氣跑到場地中央,撿起髒兮兮的白布、匆匆甩掉凝成塊的泥點,一下子裹在了臉上。沒它我不能見人。

在我收拾自己的這會兒工夫,克勞德又在地上躺下了。

我沉下臉,惡聲惡氣道:“快起來,克勞德,別他娘的笑了!”

他不聽,還是一個勁兒地傻笑,并且又吐了口唾沫。

我把白布條系好,努力不呼吸,因為每吞吐一口氣,泥土潮濕的腥味就沿着鼻腔鑽到頭頂裏去。克勞德那張平時還算清秀漂亮的臉只剩慘不忍睹,他又笑又吐了半天,憋足了氣,用女孩一樣的尖細聲音喊道:“他們都跑了!”

“快起來。”我說,彎腰去拉他。

“他們都跑了。”克勞德手舞足蹈,“我把他們都打跑了。”

“是我們把他們都打跑了,你這蠢豬!”

他咯咯笑了起來,我真是不知道他每天都在笑啥,但我打架打得精疲力盡,他倒顯得特開心。我拖着他往回走,克勞德突然恍然大悟,他讨好地湊過來:“克拉拉,我知道你特別能幹。”

我冷哼一聲。

克勞德滿面笑容,五顏六色的臉上咧着嘴。我帶他去洗臉,粗暴地刷洗這孩子,直到他變回那個普通的克勞德。冷水激得我們倆都直打哆嗦,彩色的水連帶眼淚和鼻涕流下來,夾雜血污泥水彎彎曲曲地流走了。随後我拼命去洗那條白布單。

但我直洗到手指全都麻木了,幾塊深色污漬還都頑固不化地在那裏。在與它的戰鬥中我節節敗退,最終徹底放棄了。我将布擰幹,試探着放在鼻子上。

不行——這樣我喘不上氣。

我只能兩手一邊扯着一段,把它虛虛蓋在臉上,示意克勞德跟我回去。一個男孩遠遠走了過來,他誇張地看着我們,随後大笑起來。

“弱智小子和梅毒姑娘!”

在我來得及沖過去打他前,他跑遠了。

*****

不久後我就明白,世界上有許多事情,不能單純地從最明顯的結果看是否勝利。誠然,那場架我們打贏了,但那之後我不再有其他名字:所有孩子都開始叫我“梅毒”。

這可怕的綽號逐漸傳開,起初僅僅限于兒童演員之間,随後廣泛擴大範圍,我在馬戲團的地位進一步惡化了。

人們說,母親下賤,女兒自娘胎裏就會帶梅毒。這是懲罰。

真是懲罰嗎?斯茂寡婦分明說我媽是年紀輕輕地叫她做工的那家人給毀了。因為一個姓弗裏曼的體面少爺,因為被上帝也遺棄,她想不開還能怎麽活了。但這話死無對證,當務之急是我有梅毒的傳言蔓延至演出後臺,有些其他身份體面的觀衆聽說了,也流露出不滿。

有次我真聽見有人在臺底下問:“你們也敢讓有梅毒的人上臺表演?”

人們不是不愛看畸形秀。問題是畸形秀是一回事,“梅毒”又是另一回事,這完全取決于稱呼。班主考慮了一番,幹脆把我從演出席位上撤了下來,轉去為馬戲團做雜役。我自然不樂意,上臺雖然辛苦,但那些幻想和魔法是在馬戲團裏唯一能期盼的事。

可我又能做啥呢?

我只能一遍一遍地說,我沒有梅毒。

但說到底,沒人在乎。根本沒有哪個小醜不可替代。

事情便這麽決定了。

兒童小醜的節目倒沒被删掉,畢竟克勞德還留在臺上。可是沒有我搭檔,他總受別人捉弄、出洋相,下場後挨打也更多了,那些花花綠綠的小醜妝配上淤青真叫人難受,可他每次一看見我就笑。

還是那句話:我有時候真他娘的不明白他笑啥!

我也有別的事要做,有時候來得便晚。有一次我過來的時候,克勞德還躺在地上,連演出的衣服沒來得及換下來,被磨破了洞。這是要挨鞭子的,他一發現這點,頓時吓得大哭起來。

“別哭了。”我煩躁不安地說,“也別讓人看見,我偷偷帶回去幫你整一整。”

說完我在克勞德身上拍了拍,他仍然在哭,所以表情可能也算不上破涕為笑。不過沒過多久他就徹底不哭了。克勞德的情緒一直變得很快。走在小路上,他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那塊“太陽寶石”。

我真不知道這命運多舛的玩意怎麽今天又出場:“你幹嘛把這玩意帶出來?”

他一如既往拖長了聲音:“我——聽——說——露比來了。”

我原本走在前面,聞此不由一驚:“上帝啊,你該不會想把它給她吧!”

克勞德喜滋滋地點頭,大概想聽到點鼓勵。

但我不可能在這種事上鼓勵他:“千萬別!”

“為啥?”

“露比不會拿它當好東西的。”

“為啥?”克勞德問。他是真想不明白,我也沒法跟他解釋清楚,露比是不可能拿它當好東西的。甚至我們倆都不可能上她面前去,那樣只會自取其辱。

我仔細想了想,決定換個他能聽懂的說法:“因為這是我們倆的寶石,你不能把它送給別人。”

這下他買賬了,說:“那好吧。”

克勞德愛惜地把石頭拿在手裏,不時放在嘴裏咬一咬。被刷洗一番後他臉頰發紅,幹幹淨淨,只要別開口說話或者吐唾沫,完全就是個普通人家的好孩子。有時我光看着他就冒出一陣嫉妒。別的不提,克勞德有着好看的臉,甚至露比還跟他好聲好氣地說過幾句話。

可到最後,露比那張天真稚嫩的臉仍然會在看見克勞德時露出高傲和輕蔑,因為她知道他所想的內容。她見了我就不會這樣。我是說,既沒有和顏悅色,也沒有故作得意;她壓根看不到我,更想不到我跟克勞德一樣喜歡她。有時候我躺在床上想要是能從中選一選,我會願意當哪個:智力殘障的漂亮男孩,還是畸形強壯的醜陋女孩?

我想不出來。

再說就算真想也沒得選。

克勞德雖說長得不錯,但我們都愛的露比完全是另一個級別。每當看見她,我都要暗自驚嘆一番,關于造物主對一些人類殘酷無情,對另一些人類卻慷慨恩賜。同時另一種感覺總油然而生,我當時并不理解那是啥。我只是覺得,漂亮的露比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遙遠的崇高。美是神秘,而碰觸到她,被遙遠的美垂憐,除了代表我們誰也不理解的愛外,還是另一種賜予。

那最重要,但我也不清楚那是啥。

我只知道,我們兩個誰也不配。

我說:“聽着,克勞德。以後不要再參和露比的事情了。”

“為啥?”他不解地問,“我喜歡露比。”

“你難道還想他們圍着你笑嗎?”

“可是,”克勞德說,“小醜不就是要人圍着他笑嗎?”

我幾乎無言以對,幾番沖動,最後只彙成了一句話: “克勞德,你真是個大蠢瓜!”

他的語氣,亦或是他話語裏天真的內容,令我一時難以消受。我抛下他大步向前。克勞德肯定也看出我氣急了,趕快小跑追來,讨好地小聲道:“克拉拉,克拉拉,克拉拉,克拉拉——”

“閉嘴!”

“……克拉拉。”他終于念叨完了最後一遍,“你在生氣嗎?”

“現在你成萬事通了!怎麽剛才就會傻站着讓人打?我不過來,你要在那兒躺到啥時候?你以為表演就是站在那裏讓人家羞辱——“ 我站住了,回身擰住他的耳朵。我差一點兒就哭了。“你比我還大兩歲,克勞德!咋就不能讓我省點心?你不知道我們……我們這種人……”

我猛然停住了,因為突然想起來,他确實不知道。

九歲的克勞德只有三歲兒童的智力,他理解不了那些複雜的內容。現在他被我吼了一通,也只是呆愣在原地,半天沒有反應。然後他看着我,看了很久才傻乎乎道: “我不知道——我真抱歉——克拉拉。”

我扭頭就走,不然真怕我會直接哭出來。我可不能哭,畢竟臉上沒有東西能用來裝鼻涕,哭起來的狀況連我自己都犯惡心。

克勞德跟在後面。

“克拉拉——”

“你又咋了?”

“我以後再也不去想露比了。”

我甕聲甕氣道:“你最好這樣。”

“我今晚能聽個故事嗎?”

我長嘆一聲,回身抓起他的手,拼命揉搓着。

我們倆的手可真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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