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夢初醒的克拉拉

大夢初醒的克拉拉

Clara the  illuminated(大夢初醒的克拉拉)

——之後發生的克拉拉·蒂金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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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又開始表演了。

湯普森先生來看過我一次,坐在第一排,身穿一件不是兔毛的漂亮大衣。要當牧師的人也能看小醜戲嗎?

湯普森先生總做一些跟我印象裏牧師不同的事情。

在我早期的認知裏,牧師們的形象受斯茂寡婦影響很重……因為我媽投河那回事。牧師嚴厲、高尚、不容砂礫,他們拯救迷途的羔羊,但只有其中一些羊,我猜跑得太遠或者長得太醜的羊不在此列。順帶一提,羔羊的概念是湯普森先生普及給我的。

他不僅改變了我對牧師這一聖職的印象,還大力朝我傳教,方式是講解不同動人的聖經故事。我後來知道他送我的那堆彩色卡片全是聖經裏面的人物和畫面。

我不知道要不要皈依上帝。

湯普森先生說他愛所有人。

真的嗎?

我馬上要八歲了。三月的天氣依然寒冷,但開始逐漸回暖。湯普森先生又來看我,一個小紙袋裏裝着三顆漂亮極了的太妃糖,我一下子全給吃了。

這回他沒提上帝,只是問我:

“你想不想去看博覽會?”

博覽會,全稱為倫敦國際工業和藝術博覽會【1】。贊美耶稣,贊美聖母瑪利亞,贊美女王,因為他們我才有機會戴着新鼻子,和湯普森先生一同坐馬車去見證這一頂呱呱的奇跡。門前的水晶噴泉、樂器奏鳴,還有那些了不起的鐵器、陶器、珠寶、傳真機、望遠鏡、化妝箱、蒸汽錘、船只與鐵路模型……都令我目不暇接。偉大的展覽,英國人的驕傲,大英帝國工業和科學活力的驚人展示!

我高興得快喘不過氣來了,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除英國外,還有來自另外四十多個國家的展品,分布在不同展區——法國、印度、美洲,還有一大堆我連名字都沒聽過的地方。我從沒一次性見過這麽多漂亮東西,像白癡一樣瞪大眼睛,邊走邊看、邊看邊走。

最後湯普森先生在一處滿溢異國風情的展區停住,一個小牌子上有五個字母。

“這是啥?”我問。

“瓷器。”他回答。

太怪了,不說別的,就在我正前面就有幅畫。

我猜湯普森先生正是發現了展區的牌子寫錯了詞兒,不知道別人怎麽沒看出來。但我把這話一說,他又笑了:“不,克拉拉,不是燒出來的瓷器。這是個國家的名字,中國【2】。”

“那是哪裏?”

“很遠。在東方。”

“比到法國還遠?”我問。我們有幾個馬戲演員就是從法國來的。

“遠得多。這世界可比我們想象得要大多了。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書嗎?”

“你本來要送給麗達,但最後沒買的十二個先令?”

是它。那本文集甚至就叫《第十二個國家》,據說還有個文绉绉的典故,取自一個叫莎士比亞的人寫的劇本《第十二夜》。副标題是“關于你所不了解的民族”,中國正是目錄之一,排在第四。

我有了些興趣:“它講了啥?”

湯普森先生十分籠統地講,這故事是關于一個英國軍官在中國,和幾個當地讀書人的故事。起初軍官奇怪為何這些中國人的額頭都“生得扁平”,一番研究和鬧劇後,發現這是因為他們太喜歡磕頭了。最後他收下了一個扁平臉中國姑娘贈送的繡品,費盡力氣才使她起身,心裏驚奇于世界上竟存在這樣一個“渴望向任何東西低頭的種族”。

這也太怪了。我問:“真是這樣?”

湯普森先生說怎麽可能呢?整本文集裏講美洲、非洲和印度的故事也都是這個風格。作者各不相同,且不管哪個故事,作者大概率都從未踏上過那些土地:“僅是對陌生異國情調的想象而已。”

“你怎麽知道是想象?你親眼見過嗎?”

“倒也沒有。”湯普森先生說,他的表情顯得很憂郁。“但有報紙啊,學者們的書啊,那些更嚴肅靠得住的東西。還有戰争——我們跟這地方打過仗,你大概沒處知道。唉,不知道也好!這些年的局勢又緊張了。”

“你會去打仗嗎?”我感興趣地問,“為了女王?”

湯普森先生伸開一只手,朝我擺了擺。“我不行。”他低聲說,“再說這不是場光彩……算了,克拉拉,過來。我們看看這些碗。”

那些碗很美。以瓷器命名的國度,想必理所應當有着上好的瓷器,也被精心陳列:龐大而豔麗的藍白色底下,暗紅襯布邊緣挂着金色小流蘇。我們追尋瓷面上小小的橋梁和行人,還有形狀如怪異巨人的船。湯普森先生指給我看中國人的沒長翅膀的龍。但沒翅膀怎麽飛呢?我想弄明白,于是仔細看着那些龍。它們長得好長。

“很棒吧?”湯普森先生也在看龍,“是不是很了不起?”

“是了不起。”我說。

“我們剛剛看過的望遠鏡呢?可以看得老遠的厚眼鏡?”

“也了不起。”

“誰更了不起?”

“望遠鏡。”我迅速回答,“英國的是最好的!”

這回他笑出聲來了:“你這孩子。”可随後湯普森先生不笑了,“你這樣想是好的,我們作為英國人,正要為我們的工業成就驕傲。但我必須教你另一件事。克拉拉,你覺得《第十二個國家》和我剛剛的問題有什麽關系?”

我心裏本來有好幾個答案,但看見他罕見的嚴肅,又生怕說錯,便遲疑道:“那關系是——”

“關系到你怎麽看英國,還有這個世界。”湯普森先生語速又低又快。他顯得有些緊張,或者焦慮:“我們是日不落帝國,但人們不滿足于此。所以他們寫故事,仿佛只要對遙遠的陌生國家進行一番無情抨擊,極盡描繪它的古怪、停滞、渺小,再和我們的工業發展進行比較,公衆就會喝彩……但不是他們渺小,是我們的傲慢太龐大、 想要的東西太多,自以為可以掌控全世界。所以我不肯買那本書,我忘不了它的标題。人得傲慢愚昧到什麽程度,才會相信幾件小瓷器、幾行詩、一篇故事,已經足以完全概括另一個民族?這幾年我一直想……”

大概是湯普森先生之前說了太多,這句之後,他到底也沒說他究竟想了啥,可能又是個他覺得我聽不懂的內容吧。

無論如何,他語氣裏有一種東西,它讓我的內心被深深地打動了,之後我一直想着那些話。

這天氣候宜人,展館裏人頭攢動。以免在人群中給擠沒了,我後半截時候都小心翼翼拽着他袖口,好在他不在意。似乎對湯普森先生來講,專門花上大半天領着我上展覽會來并不是一種犧牲,也非施舍。身處無數紳士淑女之間,他那麽落落大方地領着我走來走去,好像我真是他的一個小妹妹,而不是馬戲團裏髒兮兮的孤兒小醜,我心裏很喜歡這感覺,這是我過過最好的一個生日了。

可是更絕的在後面。等展覽看完、下車臨走的時候,湯普森先生居然拉住我的手,親切地看着我:

“克拉拉,我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拿着這個。”

他一邊說,一邊從車座上拿出一件方方正正的包裹,當着我面拆開。

那之前我還以為是糖,但很快又發現不是。那是本書。

“你認識嗎?”湯普森指着書封上的花體字給我看,然而一陣羞愧湧了上來,因為我只能搖頭。

“看這個人,他叫Dickens,和你是同一個 Dickens【3】。這其實也是我說過的傲慢作家之一,但凡事不能絕對,這是個好故事,或許你會喜歡。”他邊說邊将書放在我手裏,可我摸着那光滑堅硬的表皮,聲音突然顫抖起來:“先生,可我不會讀!”

“我知道。”湯普森先生緊盯着我,“但只要你肯學,你以後也會的。”

“我去不了學校!”我喊道。一種和之前看着他嚴肅面孔時相似的緊張湧上心頭,有一種期望壓在了我身上。我自知辦不成,也從未這麽害怕過叫一個人失望,這突如其來的痛苦讓我渾身戰栗:“我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我沒有鼻子。我只是個馬戲團的、當小醜的……”

“那你必須自己想個法子。”他溫和道,“克拉拉,人得有知識才有未來。你知道為什麽別人能那麽輕而易舉換掉你嗎?因為你做的事情,随便換一個孩子來也能做!你要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

“如果這我也做不到呢?”

“那就做所有你知道是對的事,別讓欲望和怯懦迷惑內心。”湯普森先生松開手,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那本書已經死死抓在我手裏邊了。“從下周起,我要回我父親身邊去,大概不會很經常到這邊來了。你自己能過得高興、充實嗎?”

他朝我伸出另一只手,我便也握住了他,像成年人一樣。

我說:“我能。”

這下他真該走了,我揣着沉甸甸的書爬下馬車。暮色四合,我走了幾步,回頭看着馬車輪開始慢慢轉動,那本書也在我懷裏慢慢轉動。起初沒啥特別的,但忽然書頁朝下,有個東西從書封和第一頁的夾縫裏滾了出來,我趕緊蹲下去看。

然後我看到——我看到那是錢啊!

女皇頭像的閃光下,分明有一英鎊的字樣在暮光下閃動,我很确信這正是我年初偷走過又還給他的錢,一把将它抓起來攥在手裏,随即不假思索地轉身。

我從沒跑得這麽快過,因為因為有件事我必須得做,不然這輩子都會懊悔。

“先生!”我拼命喊道,“湯普森先生!”

謝天謝地,馬車聽到我的召喚,終于慢慢停下。湯普森先生的臉從窗戶露出來,在他來得及說話之前,我滿臉通紅地把書從窗口塞了進去,以免他在我回來之前又給走了。

“等我……一會兒!”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也有件東西,必須得拿給你。”

說完我用最快速度沖回平時睡覺的屋子,從枕頭下面扯出了太陽寶石。它光澤依舊,我愛惜地吹了吹,想趕走灰塵。這時克勞德從旁邊冒了出來,親愛的克勞德。我總想對他分享湯普森先生帶給我的改變,也總這樣做,完後卻常忘記自己是否已經分享。

“你不能把它送給別人!”他大聲說,“這是我們倆的寶石,你忘了嗎?”

“但他給了我——給了我們那麽多東西!你不覺得該感謝他?”

“你這回不聰明,克拉拉。我又不認識他。”克勞德把一根手指放進嘴裏咬着,咯咯直笑。他的身體忽然變得膨脹而透明,在現實和想象不慎沖撞的時刻,我苦苦維持了好幾個月的幻象終于徹底消散了。

“我早就——我不是早就讓蛇給咬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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