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孑然一身的克拉拉
孑然一身的克拉拉
Clara the solitary(孑然一身的克拉拉)
——未完待續的克拉拉·蒂金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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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就有種頂奇怪的念頭,好像只要拼命假裝一件事不曾存在,它就不是真的。
斯茂寡婦不以為然。
你瞧,她那麽聰明的一個人,嫌這念頭不實在。
确實不實在。起初我年紀太小,以至于在她死時都沒能想到對其應用一番;後來我用了,事實證明真沒用。到了最後,仍會有重重一錘砸在我心上,我獨自舉着那塊小紅石頭站在門口,仰起頭看見晴朗慘白的天空。
我老看見這樣的天空。
有時白天這樣,有時傍晚這樣,下雪時候更是這樣。
聖誕節前後下了雪,雪花落在平安夜裏的樹上,被枝丫接住幾簇。更多的雪紛紛從樹隙漏下,飄落在我和湯普森先生的頭頂。
他問我為什麽要哭。
我告訴了他。
我還說了很多其他話,其中一句裏有馬戲團的名字和位置。随後我們上了車,在漆黑之中往無邊無際行駛。
然後我看見那麽熟悉的燈光。
腳步聲。
談話聲。
有人進屋,又很快出來。在一切的最後,是湯普森先生走到我面前蹲下。“孩子,”我還記得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你最好還是別去看他的臉……”
不必多講,我已經明白了。
然後我怎麽說的來着?
對了,我沒說,我尖聲嚎哭了起來,像頭被活生生剝了皮的大野豬一樣。然後我詛咒起他來,說他分明就是個撒謊的魔鬼。可我最後還是聽他的話沒有看——我不敢看。我怕我一旦看過就再也忘不掉了。
我便只是站在那裏,涕淚滿臉又眼睜睜看着人們把屍體擡出去。
我不是沒見過人死。
在這個世界上,人那麽容易死,但總有些人的死,是你所不想正視,即使那只是一個尖酸醜陋的寡婦,或者一個啥都不懂的弱智。這麽多年來我心裏總想着寡婦那張馬臉,因為除此之外,她再沒別的顯著特征了。即使如此,到了現在,我往往拼盡全力也只能依稀看見一塊模糊的長長橢圓。我想起她唱自己作的打油詩哄我睡覺:“克拉拉,閃閃亮【1】”。羅斯瑪麗·斯茂。盡管到頭來我從來都不曾感到自己明亮過,舞臺上的燈光沒能讓我有這種感覺,太陽寶石也沒有。我心裏覺得人如果天生就沒有長鼻子,大概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明亮。
再說我同樣生得不光彩,照寡婦的話講,我生成這樣就是為了一輩子替一個富家少爺犯在我媽身上的罪贖罪……
所以我和克勞德,我們這一對殘疾孤獨的“小醜”,永遠都在一起。
一起默默注視着被衆星捧月般愛着的少女、對着一文不值的紅色石頭許願、一廂情願地渴望着愛與美、被祝福和被救贖。它懸浮在沒有盡頭的渴望之間,讓任何形式的未來都那麽遙遠。
直到一八五四年的冬天,他死于試圖溫暖一條蛇,我重歸孤身一人。
有段時間我時常懷疑在克勞德結構簡單的頭腦裏,是否存在過某個瞬間,讓他懷疑這一切的意義——僅僅因為愛而被蛇咬死,對于任何人來講,是不是都太嚴苛了?而且沒有任何獎勵給他,哪怕只是一根彩色棍糖?
在克勞德剛死不久後的一天,我偷了湯普森先生的錢,跑去買了很多糖。
那天我獨自站在街上,拼命把所有糖拼命一口氣全塞進嘴裏,幾乎噎住,不僅因為吃得太多太快,還因為我在哭。
克勞德,你這蠢孩子,你不該救那條蛇。
但是,他天真地問,不那樣的話,湯普森先生怎麽能看着你在哭呢?
這才是最令人無法從中釋懷的理由。
自那瞬間起,到我此後人生裏獲得的一切,都架構在克勞德無可挽回的悲慘結局之上。是他的死通向了湯普森先生的出現,所以我恨他,好像是他讓一切不能恢複如初;所以那天晚上他朝我說“對不起”後,我哭着讓他滾,我感到這輩子從來沒像那時那刻一樣恨過誰,只有他。
因為克勞德。
先是因為這個。
後來發生的很多其他事,不過是那天的延續。正是這種忘恩負義的怨恨容許了痛苦流入岔口,從而不再毫無章法地在身體裏亂撞。我心裏很清楚自己在做的事情;當一切忽然間湧過來壓在頭上,急流之間,也許你會和我一樣本能地選擇去刺傷唯一願意對我好的那個人。
而他寬恕了我。
每一次。
即使哪次都不真是他的錯。
于是我還在那條悲苦之流上,可是有個地方就那麽亮起來,亮到我想要捂住臉倒在地上痛哭啊……他從沒有理由在平安夜的雪地中停下來,從沒理由去記挂一個卑賤又醜陋的女孩的悲慘,更逞論去關心她的自尊。
這全是看似不足為奇,但根本沒人會願意做的事,他做了。
于是現在我找出了和克勞德共同擁有的太陽寶石。
一塊亮閃閃得可笑,但是我最重要的、唯一剩下的屬于我和克勞德的東西。我大可以繼續将它占為己有,也想要這麽做,因為這是我的秉性。在馬戲團長大的孤兒全都學不會無私,我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缺乏教養、沒有美德、不懂感恩。
再說就算真拿去送人,湯普森先生拿着一塊石頭能幹啥呢?
他會笑它嗎?
我猜他不會。
但笑也沒事。我只是覺得他應該知道,其實我心裏很感謝他。我甚至願意為了他去相信上帝,然後為他祈禱,尤其問問上帝能不能請那個叫麗達的女孩也愛他。也許會有用,也許沒有。但他那樣的人,難道不比我這樣的人更值得千倍百倍的祝福嗎?
我揣着太陽寶石跑回車道,很高興發現馬車還在那裏,并沒有走。我把它給到湯普森先生手裏,費了半天勁兒解釋它的意義。
起先他還有些猶豫,不過他必須得收。最後他确實也收下了。
“你會不會給我寫信?”我問他,“要是我保證學習讀寫?”
他說既然如此他會的,只要我還在這個地址。最後一次像對待大人一樣與我握手後,告別的時刻終于到來。馬車開走了,不僅帶着我的寶石,還有帶走了我的寶石的湯普森先生。
最後一絲天光被雲層收走。
像失去其他所有人一樣,我也失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