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格溫德琳
格溫德琳
Gwendolyn (格溫德琳)
——格溫德琳·弗裏曼的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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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個噩夢。
前所未有的噩夢,關于蒸騰的煙、嗆喉的霧、滾燙的溫度貼在肩頭、那根橫梁砸下來的重量、尖叫、爆裂的疼痛、哭聲、驟然轉為漆黑的紅血。
我夢見醫生來來去去,我夢見貝蒂哭得雙眼紅腫,聲音猶如幻覺中的雲霧在我頭頂飄浮不定。
我被那哭聲攪得厭煩,但睜不開眼睛、張不開嘴。
好不容易有聲音出來,卻沙啞可怖得不像來自我:“你告知尼恩斐家裏的人了嗎?”
(告知什麽?告知誰?)
“還沒有,小姐。”貝蒂哭道,“我正叫了人去發電報……”
(什麽電報?)
“叫他回來!”
“小姐?”
“別叫人知道……我會好的,我會好的。”
“小姐!”
“還有誰知道這事?”
什麽人,什麽事,誰會好?
我一概不清楚,卻發覺躺在原地的身體黏膩沉重、失去意志、沒有生命。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這樣躺了有多久,只是預感有一件極為恐怖的事情發生了,但那不能夠。
它不應當發生在我身上,絕不可以!
我拼命攀住這念頭,仿佛只要如此堅信,時間将倒退,夢境不會重演,我會得到救贖。
然後我在渾渾噩噩中醒來,想起一切都不是夢。
突發的暴|亂令車站塌陷,除我之外,還有一兩位紳士淑女受害,包括一人死去、一人輕傷。橫木砸斷了我的一邊肩膀,排出了一枚眼球。在感染高熱導致的神志不清後,我重回世間,卻從未如此強烈地祈禱自己已經死去。
在此期間,貝蒂一直忠心耿耿地守護着我。
她說艾默生回城來了,也聽說了我的事情。
既然如此,他來過嗎?
來過一次。
咚,咚,咚。
一想到以這副可憐的模樣出現在艾默生面前,我就發起抖來,雙腮前些日子腫了,有一顆牙很痛。我喊道:“貝蒂!”
“怎麽了,小姐?”
“是不是……有人……敲門?他又來了嗎?”
她哭了起來:“外面什麽聲音也沒有啊!”
“可我聽見了……是他……如果再有人來見我……”
“小姐?”
“讓他……讓他滾!”
萬籁俱寂。
我做了另一個夢。貝蒂從門口過來,手裏拿着一群白鴿,翅膀撲簌:“小姐,有您的信!”她說,“是從尼恩斐家裏來的。您之前昏迷不醒的時候家裏也來了信,我忘了拿來。那一封的署名是艾希莉·楊小姐。啊,還有一封倫敦本地地址的,我不認識名字。”
倫敦來的信。倫敦人。
害我還不夠慘嗎?
我搖搖頭,手擡起來又落下了:
“不,不要……不要倫敦人的!先看家裏的信。”
貝蒂給了我剛送到的一封,那是奧古斯塔寫給我的信。它帶來了什麽什麽消息啊?關于年輕的弗裏曼勳爵和楊小姐情投意合,前者不惜跨越階級之差,也願意不日與她宣誓結為夫妻。有些倉促,但新人都對此極為期待,希望得到我的祝福。
楊小姐?哪一位楊小姐,為什麽要找我?
我認識奧古斯塔的戀人嗎?
我驚醒了。
然後我想起,原來這也不是夢……但不可能,那不能夠!她怎麽……他們怎麽會認識?對了,是我親手把她帶到家裏去,又親耳聽見她說,她更想嫁給一個男人。她做了,她竟真做了。她先退了出去。那場争吵沒有打敗我,卻打敗了她。她終究選擇了嫁給另一個男人。可為什麽是奧古斯塔,奧古斯塔?就在我離家的這麽幾天裏……奧古斯塔!
貝蒂在喊我的名字。
她魚一樣的眼珠裏滿是驚懼:“小姐,您怎麽了?”
“我……不要……我……”
“小姐?”
“我要睡了,貝蒂。”
“您不聽別的信了嗎?”
“別的信,別的信……?我不看!快把它們全燒了,我叫你快去!”
無夢的睡眠。
唯一的慰藉。只有在那些黑暗飄浮的時刻,我才忘記現實。忘記父親,忘記倫敦。忘記一切恥辱,忘記在小小的閣樓裏,相片上那無數年輕的格溫德琳們翩翩起舞,舞步盈盈;如此驕傲,滿懷希望,在那些照片裏尋覓着藏起來的愛,卻沒有一個知道自己的結局。不知第幾次再醒來時,我發現我已經躺在家裏,奧古斯塔坐在床邊,一只手搭在我胸口,臉色憔悴。
見我睜眼,他才面露喜色:“莉內特!你感覺怎麽樣?”
我的弟弟,艾希莉的丈夫,奧古斯塔。他知道他做了什麽嗎?
我在心裏,在心裏邊……
我想,我不能怪他。
可聽見,他的聲音,仍然,令我痛苦。
還有艾希莉。
她此刻的缺席是我唯一的慰藉。一想到我以這副模樣被送回家來,我決承受不了再見她。在倫敦時我想過對她道歉,想過等我回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可現在呢?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和奧古斯塔的事是何時發生、如何發生的。我一會兒覺得那太不像真的,一會兒又寧願那是真的。所有事物在我腦海之中都蒙上了一層紗,一層光彩流轉,一層我無力識別的隔膜。我分不清什麽是真的,也什麽都看不見了,除了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像雕塑被無可挽回地打破,知道一切都完了——未來,我想象過卻沒機會完成的一切——
有些東西在我心底翻湧,它們讓我不能集中思考。
我有種預感,只需一個契機,我就會一去不返地墜落下去。
但我還是努力平靜,試着跟我弟弟說一些家常話。
奧古斯塔說母親也得知了我出的事。她下不了床,一會兒恨恨念叨我膽大妄為咎由自取(是了,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一趟趟出門,既不是回學校也不是上熟識的貴族小姐家上門拜訪;除了畫廊和相片的事,其他全不是秘密了),一會兒又嘆息我到了這個地步,還有誰會要我,我該如何嫁人。
聽到此處我諷刺地咧嘴笑了:“我,嫁人?”
奧古斯塔也試探着笑笑,忽然若無其事道:“艾默生倒是剛走不久。他說要是需要,會願意娶你。”
我一愣。
“艾默生?可他還是個小孩子,不是嗎,奧古斯塔?”
“到年底,他也就二十二歲了,只比我小一了個月。不過我想也是,你不會看得上他。”
奧古斯塔突然緊緊握住了我完好的那一半肩膀。我臃腫而憔悴地陷在層層疊疊的被褥之中,感到他急切地俯下身來,熱切地親吻了我的嘴唇:“你只管在家靜養,什麽也不用擔心,我會照顧你。” 他臉上有種奇異的表情,目光灼灼:“別嫁人,莉內特。別嫁給別人。”
(艾默生想跟我結婚。)
我怔怔地,夢呓一樣問:“你照顧我……你和艾希莉照顧我?”
(我的朝露,我的缪斯,我的命運。)
奧古斯塔動作一頓,随即短暫移開目光,連連點頭:
“沒錯,還有艾希莉!你不是喜歡她嗎?是你自己說的:不論現在還是以後,她在哪裏,你就會在哪裏。我和她一起照顧你。”
(結婚。結婚。愛。)
“你和艾希莉……你和你的妻子……”
“是,我和我的妻子。”
(他的妻子。)
“你和你的妻子,你和艾希莉。艾希莉要照顧我。噢,你和艾希莉……”
“莉內特?”
“我不想要艾希莉照顧我。”
(我的黃金女孩兒,我的黃金時代。)
“什麽?”
“我不要她,我不要她碰我!我不要……艾默生已經走了嗎?”
(他想要我。)
(你不要我。)
“你冷靜些,快躺下——”
“我問你,艾默生走了嗎!”
(你不會幸福。)
一種奇異的感覺裹挾而來,也就是那一刻,我墜落了下去。
因為我做不到了,我很清楚,我全都做不到。我做不成繼承父親意志的多莉,做不成母親想要的琳,做不成能排解我弟弟不安的莉內特。做不成能像男人一樣照顧艾希莉的莉蓮。做不成天才的格裏格。做不成有主見有能力的麗達。做不成被所有女孩們仰望的格溫達。到最後我失去我自己,落到這個可悲的地步,甚至已經做不成格溫德琳。
既然如此,我還要做什麽呢?
我還能做什麽呢?
“我想見他。”我下巴颏顫着,一時間靈魂被抽出身體,不再是自己了。我連聲狂叫起來:“叫艾默生回來,告訴他我想——我要——我必須——我嫁給他!我嫁給他!我嫁給他!!!”
奧古斯塔被我吓壞了:“你瘋了!可你根本——”
“叫他回來!然後拿來我的相機,我的相機。快點,快給我……”
“莉內特!你還不能動!”
我能。
我掙紮着坐了起來,只有一只手有力氣,便僅僅抓着那沉重的器械,全憑本能把它舉起來,第一下無力地砸在床腳。忽然另一個人從外面沖了進來,是……是艾希莉嗎?
(你不會幸福。)
不,不是艾希莉。
我居然認錯了,肯定是只剩一只眼睛的緣故。
分明是奧古斯塔的未婚妻沖了進來!她長得真像我認識過的另一個姑娘,叫艾希莉的姑娘,我愛過的姑娘。她真漂亮。我心裏清楚将要跟我弟弟結婚的女人跌跌撞撞跑到床邊,拼命伸手去接落下去的照相機,尖利的邊緣直接撞在她側臉上,那裏出現了一道血痕。我好奇地望着她。我繼續用沒有力氣的手抓着相機的棱角,邊笑邊哭,拼命一下下往下砸。
“是你嗎?”我問,“是你要跟奧古斯塔結婚嗎?”
她也不躲,就一動不動跪在那裏擡頭凄然望着我。
“莉蓮……”她虛弱地說,随後聲音啞掉了,一道血混着眼淚從被砸破的地方流下來。最後還是奧古斯塔沖上來把她拉走。突然間我發現很多我認識的人在房間裏。奧古斯塔跟貝蒂說了些什麽,下一刻她哭着奪門而出。母親也在,不知道是何時進來的。還有父親。還有多莉小姐,漂亮的多莉,聰明的多莉。格溫德琳。別忘了莉內特和琳。以及弗裏曼小姐、格溫達、格裏格、莉蓮……更多的、無窮無盡的格溫德琳。
所有格溫德琳都在這裏了。
可我到底是誰啊?
我驚奇地看着他們,這景象令我想要記錄,可我既想不到方式也想不到意義。于是我仍然在哭,同時縱聲大笑。
然後我想,這一屋子的人幹嗎都那麽驚恐地看着我啊!
我看見馬上要和我弟弟結婚的女人站在過道裏,一雙眼睛白白的,被女傭攙扶着才能站穩,一條細細的血從她臉上流下來。她比誰都更驚恐地看着我。而我一邊哭,一邊攀住奧古斯塔的手臂,發瘋一樣地喊艾默生回來。因為我驚奇地意識到,原來我一直愛着艾默生。然後我說了一些話,我記不得了。大概就是我要嫁給他,因為我愛他。我從小時候,他被第一次領着上我們家來的時候,我就愛他。在倫敦的時候我也愛他。我以為我愛的是Ashley,但不是,一直是他。我不曾被人背棄。有人知道艾希莉在哪裏嗎,叫艾希莉的女孩?我要讓她知道不是她不要我,是我先不要她。沒有人可以不要格溫德琳。我把這話一遍一遍地說,一遍一遍地說,眼睛看着我弟弟的妻子面孔上更加缺失血色,她背過身去,突然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凄厲至極的聲音像在呻|吟,又像被人生生撕開了子宮,弗裏曼的下一代也許就在那裏面拒絕被孕育。
準弗裏曼夫人跌跌撞撞往外逃去,女傭随即尖叫出聲:“來人,快來人——楊小姐暈倒了!”
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出現在門口。
不對,不是一個人。
是兩個人。
很多人。許多格溫德琳跑來跑去,她們在走廊裏翩翩起舞,歡迎貝蒂滿臉淚痕地鑽了進來,緊随其後的是艾默生·湯普森。
我笑着朝他問好。
“早上好,艾默生!你看我今天好看嗎?我們是明天就要結婚嗎?”
他高興不高興?
不。不,不。
奇怪之處就在于此,艾默生臉上的居然是一種極其痛苦的表情,絲毫沒有即将新婚的喜悅。他站不穩般朝我伸出了手,像溺水的人請求被救援。我友好地請一位格溫德琳幫助他。他顫聲說:“是,麗達,我娶你……我照顧你……”
我笑了。更多格溫德琳湧了進來,她們請我跳舞。
我也很想跳舞,可我再也站不起來了。
于是一位格溫德琳高高端着燭臺,走到我面前吹了口氣,最後一點火光也輕輕熄滅了。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好嗎?所有人都可以謝幕了。再見。親愛的人們,我們今天就到這裏,我想睡一覺,晚安。明天我要到學校外面去,到山上去做我的攝影,我會是這樣一個攝影師,我會很偉大。我從火光和煙霧中升起,黃金時代永不結束。明天起來我要結婚,但在那之前,我還有最後一句話最重要的最後一句話要講:格溫德琳。我是,是我。無所不能的,沒有人可以,不要的。噢,我不知道我是還是不是格溫德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