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格裏格
格裏格
Greg(格裏格)
——繼續講格溫德琳·弗裏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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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事事都不順心?
焦躁不安裏,我再沒提出過重試,艾希莉也沒有。很快又到臨行前夜,奧古斯塔出門去了,馬車很快要到,貝蒂已經收拾好了東西等在廳裏,我則回到卧房中,跟艾希莉單獨告別。
不知為何,她顯得心事重重。
“你又要走了?”
“這次回來快。”我告訴她,“等我把一些事情給辦妥了,下回在倫敦租下一間屋子,只我們倆過去住,會方便許多!”
艾希莉點點頭,眼睛卻像望着別處,口中喃喃自語,我沒聽清。問了兩次,她才勉強笑道:
“我說,一間房子給兩個女人住……那房子是什麽樣的?”
可我從哪裏知道,一切可是差得老遠啊!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辦到這麽一件事。不,肯定會的,只是現在談還太過倉促。可艾希莉的神情是如此焦慮不安,我只得寬慰着替她想象道:
“一間卧室,一處工作間,一個廚房,閣樓上是盥洗室。”
“閣樓沒有別的東西了嗎?”
“嗯,或許有一處雜物間。”
“我可以睡那裏。”
其實從她開口起……從之前我倆從卧室裏分別起,艾希莉态度裏有些若有若無的東西,讓我深感不安。但那又不是我的錯!分明是她無精打采,沒有任何反應,這次談話也是她先脫軌。起先我還耐着性子好言好語,到最後一句終于受不了了:“艾希莉——”
“如果有人來做客了怎麽辦?”她卻念叨不停,“倫敦人怎麽看這種事,會說閑話嗎?”
“說又如何,把我們倆都給燒死嗎!”
我有些氣急,語氣尖銳,這下才是毀掉了剛剛還盤旋着的一點柔情。
艾希莉瑟縮了一下,語氣也嗫嚅下來。
“不,不是……但以前我想,去倫敦就好了。結果真快到了那一天,才想到倫敦人也是英國人啊,我們還是得躲來躲去!”她的手指一下下撕扯着裙衣,“我們……這是對的嗎?這樣有意義嗎?”
這下換我愣住了,我說:“意義?”
“意義!就像你的攝影,那些我一直努力弄明白的照片。如果照片無法捕獲真實的東西,即使再好再漂亮,又算什麽?都是些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東西——”
她是什麽意思,現在問我意義,她該聽聽她說的話有沒有意義!
我深深地呼吸,心想這麽坐在黑暗裏說話不能成,幹脆松手起來點了燈,口中說道:
“未來是要創造的。它們可以創造未來。”
“一個什麽樣的未來,莉蓮?”
燈光亮起來了,我轉過身,發現艾希莉不知何時也起來了,衣冠不整地站在床尾,漆黑的大眼睛裏含着悲戚。
“我知道,你告訴我,《缪斯》裏,那個只有一半的是我的臉。”她的語調裏有一道裂痕,“可你想想,你自己好像無所畏懼,結果甚至不敢讓我的全臉出現在裏面……只有一半的我在這裏,另一半在別處,甚至根本不是我自己……”
“你反悔了?”
艾希莉搖搖頭,眼淚從眼睛裏流下來。
“我想要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她說,忽然間往前兩步,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既像夢幻又像茫然。我措手不及,先是被她逼得後退,然而很快意識到了其中關鍵,口吻冷了下來。
“看得見、摸得着。是我身上沒有的東西吧?因為我不是個男情人,所以身上沒有的東西?”我不明所以,也動了氣,聲音冷冷地直壓過她:“上一次也是。你說的和男人結婚的話,是因為你自己心裏想着嫁人;你對我沒有反應,也還是因為我并不真的是男人?可是靈感、名望、錢,我都有,我不比他們差!而且是你自己說的,你不要小孩子……”
我把這句話說出來,在強烈的憤怒下,語氣反而毫無起伏。
可我心裏其實很恐懼,連我自己也沒法對自己兌現的承諾和看不清的未來像針一樣紮在我所有的不安裏。自從從倫敦回來,想着那天的事,我再沒靈感創作出一張好照片。那些人看不起我,也只有艾希莉和貝蒂相信我真正出了名,可我早不免動搖了。
我真有天分嗎?
我真能掙到足夠的錢嗎?
然而艾希莉坐在那裏,表情絲毫沒有變化,似乎在仔細看着我的臉。她面色蒼白地搖着頭。
“因為你不是。我也不是。”她慢慢地低聲說,“你得知道你不是、我也不是。”
“我可以是——”
“要真能把照片當現實,也許反倒好了——萬事該多容易!但不是啊,莉蓮,你知不知道不是啊?”
艾希莉的表情又變了,先前那種悲戚回到眼中。似乎有一件事,那才是她真正想跟我談的內容,卻無論如何也不說出口,只得跟我慢慢地繞着。
但我沒有心思細想此事,因為已然怒火中燒。
“你到底想要什麽?事到如今,馬上我們就能在一起,你突然說這些,有什麽意義?”
“就是因為它變近了。”
“然後你害怕了?”
“我害怕了?……是,但你……” 她深吸一口氣,忽然語氣怪異道:“你自己不害怕嗎?如果到了倫敦也沒什麽改變,如果我們倆永遠這麽遮遮掩掩地活着——”
“你害怕了!”
我的厲聲落下,艾希莉咬緊了嘴唇,定定望着我片刻,突然悄聲道:“這不公平。”
“什麽?”
“這不公平。為什麽總是我猜你的想法,總是我不敢問!這些日子,我每天都想跟你談談,可你假裝看不見。是我害怕了?還是你希望是我先害怕了?”
“我不明白,艾希莉。”
“你總是這樣!明明是我先選擇你,我先看到你,我先愛你。為什麽你總理所當然覺得是我有了二心,憑什麽你這樣對我講話,你以為你自己很勇敢嗎?”
“你到底在說什麽——”
“我在說我們的事。”
她的情緒卻驟然激動起來,渾身發抖,眼眶通紅。
“因為如果你勇敢,你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我。你不會想着要拿我來證明,你不需要另一個叫Ashley的男人……等哪天你不需要了我,找你的新白馬王子結合,我也會被棄之如履!那天沒反應的只有我嗎?你難道沒在心裏想過他嗎,那個Ashley?不要你的那個Ashley——”
“閉嘴!”我大吼一聲。
阿希禮。
他的名字有多久沒像烏雲般籠罩在我心頭?我不曾料到他會在此時以這種方式重臨腦海,但即使在倫敦,我都未曾感到以如此程度被羞辱。一柄重錘擊在我心中,我恐懼、屈辱又憤恨的聲音幾乎被空氣撕裂成兩半:“你再說一遍,你敢再說一遍?”
她沒有。
其實那句可怕的話出口瞬間,艾希莉像自己被狠狠扇了一巴掌一樣,臉色迅速燙紅,繼而變得慘白。
她一言不發,我渾身上下卻都哆嗦起來:“你竟敢這麽……好啊,艾希莉!我無話可說。我對你,無,話,可,說。”
然後我轉身就走,我實在忍受不了了。
但直到門被我用力撞上,艾希莉才像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她跌跌撞撞地奔至門口,我的一條外衣帶從她指隙輕輕滑落。
“莉蓮!……那些不是我真想說的話!我沒有……我只是……莉蓮!”
但我這回是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且因着這事,此趟旅程可謂是愁雲慘淡。只有貝蒂興奮得像蜜蜂,她沒去過這麽遠的地方。不過她到底記得自己身份,按捺住心情,謹慎問我:
“小姐,您和楊小姐吵架了嗎?”
我搖搖頭。
有是有,但沒辦法解釋!她如何能夠理解呢?其實等上了車,我才想起要後悔。不管她從何得知那些舊事,我的話終究說重了。
說來這裏,她到底是怎麽知道的?
奧古斯塔!
我猛地坐直了,心中一陣埋怨,又一陣懊悔:奧古斯塔怎麽能到處跟人說我跟阿希禮的事!我怎麽忘了交代他別說?想來正是從奧古斯塔帶她去了池塘,我們小時候最常去的地方,艾希莉才突然開始神思漂移,舉動異常。我怎麽會沒想到呢?一想到艾希莉這些天懷揣着那令人誤會的秘密過得如何煎熬,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但片刻後我又想到,正是她不肯把話挑明,才釀成這次的不歡而散。這次她有錯,我也有錯,我們都太年輕、太沖動,有些話本可以好好出口,不必如此相互傷人。
道歉。我該道歉,我們都該。
可從何說起,如何說起?等旅途結束、我再買一件禮物給她好嗎?到時我要為自己的怒火自責,再說清一切只是誤會,我早已忘了阿希禮。直到旅店我都焦躁不安,匆匆給貝蒂告知來日行程,她一看就吓了一跳,語氣也變得結結巴巴。
“威爾遜先生?小姐,我們要去見一個男人?”
“理事都是男人,貝蒂。”
她的臉頰頓時紅透了,沒見識的姑娘,你以為小姐的愛情故事要發生在倫敦?我早聽說貝蒂看過一堆講這回事的刊物,裏邊出身低微的女孩兒們獲得年輕有為的紳士青睐,富家小姐則在冒險中名譽與婚姻雙收。這可不是我來倫敦的目的,但我累極了,并不想多做解釋。睡下後我仍不覺安慰,夜半醒來時望着床邊的石綠色帷幕,忽然感到孤單,那不是貝蒂睡在我身邊能夠簡單抗衡的孤單。
想到畫廊和威爾遜先生可恥地令我畏懼,而不由自主間,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幅人像,那個下巴上瘦得只有骨頭的男孩。艾默生,我最忠誠可靠的朋友,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我所經受的恥辱。我察覺自己前所未有地想見他一面,心想他若在此,或者知情,能夠給我什麽建議呢?
思及此處,我近來狂亂的思緒竟終于有些許安穩。
但艾默生不在城裏。
我記得他之前寫信時說過,這段日子要跟他父親出城,得好幾日後才回來。那之前我決心先自己去一趟畫廊,居然花了好幾天才做出這麽一個簡單的決定。當然,本該帶貝蒂一同去,畢竟那正是我帶這姑娘出來的理由,但事到臨頭,我又反悔了。不論她如何懇求我,我都令她獨自在屋裏看管行李,自己乘坐公共馬車出門。
可這不是明智的決定,因為不帶她,我一下車,又躊躇不前了。
歸根究底,我以什麽理由,以什麽身份進畫廊去呢?我當然可以說,我來看我自己的作品。或者欣賞別人的作品。
可倫敦早拿走了我所有的勇氣,像母親的中風……
最後我轉而去了上次艾默生帶我去的大道,也不知自己做了什麽,但從一家商鋪出來的時候,身上穿了件嶄新的外衣,顏色是少見的正紅,如今想來,實在是紅的刺目、紅的不詳。
回去後貝蒂吓了一跳,不僅因為衣服,還因為我的臉色。
“小姐,”她神色閃爍,小心翼翼:“您看着真像是生病了呀!”
我說,我好得很,沒別的事。
“明天您還要出門嗎?”
“是。等那之後,我們就回去尼恩斐!”
這回我是真下定了決心,但用下午茶時我想到,似乎就是今日,艾默生要先他父親一步,自己坐火車回來。
是今日嗎?還是明日?
自來倫敦後我思慮太多、心煩意亂,加上我一向不願多關心和我無關之事,有太多記不清的瑣碎。他是幾點鐘到?
還來得及。
于是仍然不要貝蒂跟随,我坐車去了火車站。
那裏的人今日一反常态地多。一絲濃煙的氣味在空氣中蔓延。有人叫賣報紙,許多人急急匆匆面朝我走過,一位淑女甚至不慎撞了我一下。她說了些什麽,我沒聽見,只是一個勁兒地往裏面走,我怕錯過他,因為之前從沒說過我要來。
那絲濃煙的氣味……
【最近城裏亂得很。】
可我走得太快,思慮太重,竟一時不能清晰地分辨出那句話的意味。直到一人撞了我的胳膊跑過,一個年輕男人。男男女女忽地呼喊,一個嬰兒高聲哭泣,混亂聲不絕于耳。幾乎是剎那之後,哭喊聲猝然在耳膜外爆裂,滾滾熱浪——
然後。
我也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