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手牌

手牌

’s card(手牌)

——湯幸後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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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終于解脫了的那天夜裏,母親似乎也有所預感。我隔着窗見她靜立在門檻上,看着父親卧病的房間,衣袂飄顫,缥缈孤單如鬼魂。

她流淚了、傷心了嗎?

我不知道……那夜的母親像只是個幻象,因為在此之後,我甚至看不出她知不知道父親已經不複存在。

即使如此,他下葬後,我幾乎天天和她一起待在那個房間中。奶媽兩年前已經因故回家裏去,另一個常在我家做工的人也逐漸不來了。屋子裏冷清得很,在楊先生從上海坐船回來之前,都是我照顧着母親,在一些短暫的時刻感到自己和她前所未有地貼近。

然後,英吉利的人來了。

其中一個陌生女人看到母親那刻,頓時嚎啕大哭起來:“小姐,您得受了多少罪啊!”

小姐?

我捂住耳朵跑回房間,聽着外面的聲響,将父親留下的一些雜物拿出來,一件件擺在床單上。書、筆墨紙硯、念珠……還有一條銀鏈子,穿着一塊小紅石頭,看起來像燙的、新鮮的血。

我從來沒見誰戴過這東西,慢慢伸手把它拿起來,它繞着我的手指沉甸甸得像個護身符。

永不複還。我心裏想。

我們住的地方離碼頭太遠,那些英吉利人便合計着先将母親接到另一處臨時住所去。他們收拾家裏的物件,大部分都不能夠帶走。

那個管母親叫“小姐”,自己則被她稱為“貝蒂”的洋女人說,英吉利什麽都有,比這裏的好得多。她替母親梳頭收拾,又走到我的房間:

“女孩,你有其他去處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要等。”我說,“楊先生的船來。”

“楊先生?”她一愣,臉色驀然變了,但也剎那間恢複如常。她又問了問我這幾日要如何生活,看這屋子裏的東西還夠我待上短短一陣後道:“那你等吧,我們這就要走,沒幾天要起航。”

我把臉轉過去不看她。

我不願看她,正如不願看着母親,看着她走正像我看着我父親死一樣。去了英吉利,和奶媽回去老家一樣,再無相見之日,和死有什麽區別?那一行人出門時我關上門哭了,哭到一半又急匆匆拽開門跑出來,跑到門邊上。母親一只腳已經邁過了門,在門檻上趔趄了一下,貝蒂立刻就要伸手攙扶。

可她不懂,那是我母親畸形的一邊手臂。

它不許人碰的。

母親也果然用力把她甩開,随後搖搖晃晃着身體,挺吃驚似的望着自己的胳膊笑起來,笑得和平日裏一樣滲人。那女人給吓住了,我則再也忍不住,拔腿跑去抱着母親完好的那一邊手臂,我的腳還在門檻裏邊。她突然不笑了。

母親轉過臉來,直直盯着我。

她慢慢地說:“幸莉娅!”

我的心重重一跳。

這是第一次,我還沒開口,她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母親皺起眉頭:“這是在做什麽,你哭什麽呢?”

貝蒂上前一步:“小姐——”

可母親看也沒看她。

母親只是更加仔細地打量着我,在清晨的光線下,表情仿佛變得柔和了。“噢,別哭。”她把一只手放在我臉上,輕而狂亂地喃喃自語:“艾默生的……上帝的,我的……我的幸莉娅……”

她想我是她的嗎?我睜大眼睛望着她,眼淚模糊了視線。就在那一刻我覺得……我真的覺得……她也是愛我的啊!父親病逝,我和她才該是相依為命的兩個人。至于楊先生,我從沒跟人講過楊玉秀不喜歡我,也常故意絆我摔倒。也許她以後會因為父親的事情可憐我、把我當姐妹,可是楊先生還有多久才回來?我要在這孤零零的屋子裏等到什麽時候?剎那間洪流般的恐懼湧上心頭,我的手緊緊攥住了她的衣角,不肯放開。

“母親。”我仰起臉,顫聲說道:“帶我走吧。別把我扔在這裏,您帶我走吧……”

她沒有說話,但也沒放手。

那是自父親死後我最幸福的一天,因為到了最後,她真的把我帶走了。臨行前我最後生了一場病,依稀聽見楊先生終于到來又離開,我父親的聲音問我:你想好了嗎,阿幸?你想好了嗎?那聲音久久不散,醒來時我悵然若失。

終于我們上了船。

我以前從未坐船,當晚就吐了三次。碼頭已經變成一片灰霧,我把手指搭在窗邊,眼睛裏也起了霧。母親的眼睛也看着窗外,她會在想什麽呢?我暈了船,躺在被子深處給自己唱歌。我聽見海浪的聲音,母親的咳嗽聲,來來去去陌生人的低語。

他們重複着一個名字:

“尼恩斐”。

尼恩斐,石蒜花生長的地方【1】。

四個月後我們到了那裏,我沒有見到石蒜花,卻見到了不曾見過的大而亮的房子。有個和母親年齡相仿的女人穿着長裙,走過來握住我的手,眼中滿含淚水:

“我是艾希莉·弗裏曼勳爵夫人。小女孩,你叫什麽?”

我張開嘴巴,正欲回答,母親口中卻忽然發出一聲冷笑。

就這一聲笑把弗裏曼夫人伸出的手瞬間逼退回去,我也像做錯了事情一樣不知所措。

“過來。”母親冷冷地說,頭臉上黑紗簌簌飄動,我趕緊退到她懷裏。她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攬住我,像在與身穿一襲墨綠色長裙,端莊、溫柔、脆弱的弗裏曼夫人對峙。

直到被稱為弗裏曼勳爵的男人道:“回房間去,艾希莉。”

這話是對弗裏曼夫人說的。

我很快了解到勳爵是母親的弟弟,個子高得像座山,喘息聲重。當他示意傭人們将我帶走,我下意識緊緊抓住母親的袖子,但這下她的手松開了。她不再挽留我了。

母親任由勳爵親手攙住了她,僅剩的眼珠忽然動了一下,定在也要走開的弗裏曼夫人臉上:“艾希莉。”

夫人停住了。

她回過頭,蒼白的臉頰上有了些顏色:“我?”

母親緊盯着她,嘴角居然露出一點笑意。

“她。”母親輕聲說,頭部緩緩轉動,這回視線落在了我身上。“是她叫艾希莉·弗裏曼……小艾希莉。【2】”

弗裏曼夫人神色一變。

我眼看着那雙淺紫色的唇瓣顫抖起來。

“對不起。”夫人嗫嚅着說,轉身急匆匆地離開,我沒來得及抓住這一番費解交流的實質。在當時的我看來,母親全部所言僅僅是失去神智後的谵妄,她不可能忽然間給我改了個名字,還是弗裏曼夫人的名字!而說到夫人,她前腳一走,我也手裏抓着布娃娃,被女傭領走了。

路上我看見一個高顴骨的金發男孩沉默站在陰影裏,一動不動,眼眶裏有兩塊藍色的陰影。

經過去後我還忍不住回頭搜尋,但他已經無影無蹤。

“那是特裏斯少爺,勳爵的獨子。小姐晚上就會正式見着他了。”

也就是在那個晚上,母親終于摘下戴了一路的黑紗,換上了一件鵝黃色的綢紗長裙,肩上披着雪白色披肩,一抹頭發優雅地遮住那只看不見了的眼睛。勳爵滿面笑容,朝座下舉起酒杯:

“今天是我的姐姐格溫德琳·弗裏曼小姐遠渡重洋、回到尼恩斐的大喜日子!親愛的,不同我小酌一杯嗎?”

她聞此掀起眼皮,握着酒杯的手不很穩,勳爵便親手托住母親手腕,幫助她将杯子送到唇邊。

她面無表情,飲了下去。

弗裏曼夫人的嘴唇為了今晚塗上了紅色,見狀緊繃繃地抿在一起。不知為何,我感到她的表情十分不自然,像專門笑成像是要笑的模樣似的。

“我也喝上一杯。”她說,“為了格溫德琳和……”

夫人猶豫地望着我。

我正要張口,母親突然一松手,她的酒杯砸落下來,殘留的酒水放射狀噴濺而出,灑在白色的餐桌布上。

“小艾希莉·弗裏曼。”她用格外僵硬的聲音重複。

片刻的寂靜。

“……為了格溫德琳和艾希莉。”弗裏曼夫人柔聲說,她朝我笑了,只有我困惑不解。飯後我去了母親的房間,但像往日一樣,她又不再理會我了。

直到我告辭離去,她才在我背後幽幽開口:“艾希莉。”

我驚而轉身,隐隐意識到有些改變即将發生:“我不是……”

“你是。”她冷漠地注視着我,“從今以後,你就是艾希莉·弗裏曼。”

“……是,母親。”

于是從此沒有幸莉娅,更沒有湯幸了。我仍時常像從前那樣去見她,卻發現她對我稱呼的轉變快得難以置信,對我本就不足的興趣也盡數被轉移到了別處。母親的房間裏也有個照相機,是嶄新的,她似乎有些興趣,但不大。我經常不知她在裏面做些什麽、想些什麽。我只看到一些幽靈般的攝影懸挂在大宅之中,我聽說它們是母親年輕時的作品,曾在外展出,但被勳爵撤了下來,如今只死氣沉沉留在尼恩斐之中。

她重新變得陰郁而拒人千裏之外。

而尼恩斐這個地方,真是陌生、孤單又冷清。從窗口看不到海,我仍常停留在窗邊,用手指默寫曾經的名字、過往識得的字。我只敢在無人時這樣做,因為住在這裏,我逐漸意識到另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弗裏曼勳爵,我母親的弟弟、尼恩斐的一家之主,他如此厭惡我父親!

我不知道為什麽,更不敢問。

關于父親的痕跡一點點消失了,他的大部分遺物被拿走扔掉,沒人再提到他,有關他的事情是禁忌。勳爵甚至要求人人按母親未婚的方式稱呼她,怪不得之前那些人就叫她“小姐”。

百般無措之中,我唯一的關懷來自弗裏曼夫人。

起初我想起她和母親間古怪的氛圍,也不敢接近,直到一日我在房中看書,屋門半掩,依稀露出一截裙邊來。

我吃了一驚,站起來道:“弗裏曼夫人,您要進來嗎?”

“我?”她說,語調跟身份及其不匹配,像個與我同齡的、小心翼翼的少女。然而門開的瞬間,她重新變成了憂郁端莊的勳爵夫人,門後那一聲如同幻象。對于父親和勳爵間的恩怨,她同樣不願多談,只簡單道:

“他們姐弟情深。當年你父親與她結合時,他的心都碎了。”

夫人又和藹地握着我的手,告訴我可以随意和特裏斯一起玩耍讀書。我對他有印象,那個有着陰郁的藍眼睛的男孩,比我小一歲,是夫人和勳爵的獨生子。然而我一扭頭去,又不由吓壞了:在我和夫人說話的全程,特裏斯都像我初來乍到那日一眼,用一雙藍得發白的陰郁眼睛盯着我!

随即我反應過來,他看的不是我,而是夫人。

可弗裏曼夫人對此反應冷淡,竟仿佛已經習以為常。

“沒事,好姑娘,他就是那個樣子。”

特裏斯仍然仇恨地望着我們,我心驚膽戰。

可夫人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像在思忖什麽,随後忽然笑了:“也叫你艾希莉太怪了,親愛的姑娘。那我私下裏改叫你莉蓮好嗎?你喜歡這樣嗎?”

“您覺得好就好,弗裏曼夫人。”

我很溫順,她鼓勵性地推了推我的肩膀,指向門外:“你們孩子在一起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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