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寵兒
寵兒
’s favorite(寵兒)
——變成了小艾希莉·弗裏曼的湯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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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到尼恩斐的第一年,母親總一動不動地端着房間裏的相機看。第二年她擺弄着拼貼畫,到了第三年,她親自動手,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裏學的。
貝蒂·懷特對此也總搖着頭。
千裏迢迢坐船去接走母親的貝蒂。她是個緘默的壯年女子,未曾結婚,據說從上一代起就在尼恩斐居住工作。母親離去時她服侍弗裏曼勳爵夫人,自從母親回來,卻又成了母親的貼身女仆,我不明白這之間的聯系。她橫在兩位女士怪異的關系之間,似乎對雙方各有一番忠誠。
也許正因此,她的忠誠不能打動母親。
母親不願意時時刻刻見着貝蒂在在眼前,常常一個人待着。極少數的時候她叫我進去,穿着黑衣服、圍着黑披肩站在黑布前,或者往身上撒面粉,用這樣種種怪異的裝扮當她的模特兒。她的房間裏遍布種種奇詭的布景道具:石膏像、枯萎的花、紙做成的白骨骷髅像,只有半個腦袋。我總是小心地在其中穿過,或将它們抱攏在懷中,等待被她的鏡頭捕捉。
攝影結束後有些費眼睛的細小雜務,也由我幫忙做。
那些奇特的技法我聞所未聞,母親展露出這麽陌生的一面,也不解釋,我感到她好遙遠。在我不曾見過的地方,她究竟有過怎樣的過去?她為什麽會殘疾、為什麽像現在這樣半瘋不瘋?
她與弗裏曼夫人究竟有什麽恩怨?
是,我看出來了。
正如勳爵恨我父親,我母親恨弗裏曼夫人。
起先只見她對夫人冷淡,然而到了随後的聖誕,她不聲不響做了件大事,整座尼恩斐的節日都籠罩在它的陰雲之中!母親用拼貼技法親手為夫人制作的一張賀卡,正中圖樣的花籃用金線勾邊,裏面則密密麻麻排列着許多緊閉眼睛、蒼白鐵青的嬰兒臉龐,底下陰恻恻地寫着:
【致一如既往幸福快樂的弗裏曼夫婦:在此聖誕佳節,請接受來自我與艾希莉的誠摯問候。】
賀卡沒有署名,但署不署名真是沒有區別。
夫人從門縫裏發現了它,當即暈了過去,面色慘白得真可憐啊!尤其我後知後覺她并不和丈夫住在同一房間,聽仆人間的碎語,竟像勳爵在新婚後不久就厭棄了她,借夫人懷孕之機公然同她分了房。這樣一來,我愈發不敢想象她心中是何滋味。
幸好母親只做這一次,來年聖誕節又暫時恢複了正常。
然而我們還是沒能好好過成節,特裏斯因為狂躁和暴力的傾向被從學校退學回家。我倆從此天天見,他對我有很大敵意,或許因為嫉妒,因為夫人更喜歡我。
可也正是在夫人不斷的鼓勵下,我才得以慢慢接近他,跟他一同讀書、一起玩耍。
起先我們只作為尼恩斐的兩個孩子交往,但夫人另有想法。
“莉蓮這個小女孩,我真是怎麽喜歡都不夠!”一日晚餐時,夫人忽然提出,“要是從此我在哪裏,她就在哪裏,永永遠遠這麽留在尼恩斐就好了!”
“你想得太遠了。”勳爵說。
“不,只要想想:要是她嫁給我們的特德,不就真能長長久久了嗎?”
我愣住了。
勳爵也愣住了,少頃怒然:“荒唐!她可是——”
他沒有說完,我吓得一聲也不敢出,只從餘光裏瞥母親,發現她恍若未聞。
我以為這事兒就過去了。
然而又一日晚飯,夫人舊話重提,母親照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勳爵卻沒再如之前般暴怒。“長長久久。”他若有所思,也說得含糊,可這事兒不知怎的就這麽定下來了,尼恩斐上下似乎一致默認着,我終有一日會成為特裏斯·弗裏曼的妻子。
可是特裏斯,我怕他啊!
如果必須找一個他最喜歡的詞兒出來,那應當是:“毀滅”。特裏斯是那種神情陰郁、精力旺盛的男孩,他喜歡體驗自己的力量,方式是看各種各樣的東西在他手下扭曲變形,破損或者毀滅。他會打碎家具,撕裂畫作。他會找到很多昆蟲,然後虐殺它們,用陽光、鞋底、手指。
金龜子、螞蟻、蜘蛛……可憐的小蟲。
至于我,我是這許多東西裏最特別的。
因為不管他幹了什麽,到了最後,我總能恢複原狀。我的側肋上長了一塊畸形的骨頭,伴随身體發育愈發明顯。它并不筆直向下,反而向外凸起成一個小尖角,紮不痛除我以外的任何東西;過于緊身的衣裙會把它勒痛,不小心碰一下都像被石頭砸。
特裏斯對它簡直着了迷,他拿來一把小錘子,勒令我不許動,然後隔着一枚英鎊硬幣對那塊骨頭敲擊。
他想知道能不能把我“修好”,把那一處弄平整。
“他是喜歡你的。”夫人總這樣說,“他就是給寵壞了,不知道怎麽表達。”
但我心裏很懷疑,這話究竟是出于真心還是安慰,畢竟我自己就能看得出特裏斯恨我,恨得要命。我有天晚上聽他在屋子裏大喊大叫,也不知是沖着誰:
“你讓一個流着肮髒外國血液的人當我的未婚妻?”
好在他還有很多其他樂子可找。
特裏斯有許多小瓷人,面孔屬于印度、法國、日本的美麗女子。不用服侍母親的時候,我天天替他清理擺放這些零件。
偶爾他起了興趣,讓我也爬上桌子,和它們一起。
有時候特裏斯對我很溫柔,好像心裏面很喜歡我。他會說:
“我親愛的…… 我的中國瓷娃娃!”
但更多時候他發狂。
有一回他直接把我從放瓷人的桌子上拖下來砸在地上,下手很重,我以為我的脖子已經給折斷了。可我不敢動。和特裏斯相處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別亂動。他走到我頭頂上方的位置,我聽見他的笑聲。
“真好,一個也沒有摔壞!為什麽你不笑,你覺得不好玩嗎,你不開心嗎?”
我只得加入他。整個房間裏都是我們的笑聲,那聲音真令人欣慰。一般到這個程度就該結束了,但出現了意外。在我被允許坐起來的時刻,桌腿晃動了一下,一個小白影從我視線裏墜落,掉在我的裙擺上。我趕快把它撿起來,心裏知道這是特裏斯的寶貝,然而手臂不知扯到哪裏,猛然一痛,我失手了,瓷人滾落在地,一只精致的瓷耳朵被磕掉了一個小角。
特裏斯的笑聲戛然而止。
那之後發生的事情,出于極端的恐懼,我失去了大半印象。
我只記得剪刀,特裏斯抓緊我的肩膀,剪刀冰冷的邊緣碰到我的耳垂,是瓷人被砸碎的位置。我害怕得渾身發抖,看不見他的臉,自然無法判斷他态度是否有所軟化。
或許他只是在吓我,我該像以前一樣乖乖不動的。
但他此前從來沒對我動過刀子,我徹底吓崩潰了。
“弗裏曼夫人!”我哭喊着往外跑,“救救我……媽媽!”
特裏斯把我拽回來,給了我一個耳光,然後剪了下去。這段小故事終結于此。如果說之後還發生了什麽,那就是我因驚吓和疼痛當場暈了過去,夢裏邊都是我的耳朵給血淋淋地剪了下來。醒來時我躺在床上,夫人就坐在床邊,我從沒這麽渴望見到她。
我伸手去摸耳朵,随後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啜泣:“特裏斯剪掉了我的耳朵……”
“他沒有,只是耳垂上有個小豁口,很快就會好了。”
我沒反駁,把完好的一邊耳朵埋在枕頭裏,小聲哭了起來。夫人随即說出的話令我心驚膽戰:“他在外面呢,莉蓮。他有話要跟你說。讓他現在進來好嗎?”
“不!我決不能再見他了,弗裏曼夫人,他會殺了我的!”
“他不會的。他很喜歡你。”
我用被單掩着臉,默默無言。
半晌,我哽咽道:“您是真心覺得他喜歡我嗎?”
弗裏曼夫人端坐着,高高的影子投下來。
她臉上有一種陌生的神色,端凝而悲哀。
“那不重要。”她輕聲說,“你必須相信他喜歡你,這樣你才能愛他、感化他。”
“感化他?”
“我是個自私的人,莉蓮。我自私又軟弱,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愛他,即使他才是我的孩子。可你不一樣,你是要和他結婚的。”
“我就不能不跟他結婚嗎?”
“可除此之外,除了尼恩斐,你還能去哪裏?”
我急促地呼吸着。靜默和疼痛裏,一個塵封已久的念頭慢慢浮現出來。
“中國。我可以回中國去!”
她卻搖了搖頭。“沒有中國了,莉蓮。”
“什麽?”
“對你來講。親愛的,你到這裏多久了?五年?語言恐怕全忘了吧。”
她以為是這樣,但不是的,我說我還記得。很多字與詞,還有我的中國名字,那還是父親起的。
我都告訴了她,她聽得認真,随後嘆息。
“你還記得他嗎,你父親?我不太認識他。當年他很年輕。”
“舅舅不喜歡他。”
弗裏曼夫人點點頭,眼睛裏仍滿是那種悲哀的神情。
“讓他走吧,讓中國走吧。”她忽然摸了摸我的臉,仿佛壓抑着什麽,手臂發抖:“知道為什麽我堅持讓你和特裏斯結婚嗎?在中國你是個孤兒,可你幸運地來到了尼恩斐。等你成為我們真正的家人。特裏斯和整個弗裏曼家族站在你身後,會保護你。它是你的家。會有艱難的時候,但即使被辜負也要堅持,被刺傷也學會諒解,這正是愛的意義,也是我活到今天的全部領悟。所以現在我請你去做這件事。如果你有一絲一毫愛我,也把我當做是你的另一位母親,那就去愛特德,寬容他像我對待尼恩斐的一切一樣!”
我睜大眼睛望着她。
“莉蓮,我不幸福,我這一生沒有幸福過。年輕的時候我曾仰望和愛過一個人,我以為這是勇敢,可我到頭來只是個被遺棄的玩偶。我痛苦過,可我沒法恨那個人,因為到了最後,誰也沒有幸福。最後我換成去當另一個人的玩偶,這不能使我好過,可我這麽活下來了。而現在,我教你,用我的方式活下來。”
她的話令我久久無言。
當弗裏曼夫人再次提出,讓外面候着的特裏斯進來時,我沒拒絕。
他進來了,夫人退了出去,房間裏只剩我和他。起先我還是害怕,但或許有先前談話的影響,特裏斯這次确實感覺起來有些不同。
他是這麽說的:“父親和母親都訓斥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你要跑,我吓了一跳,這才失手。”
我陷在床鋪裏觀察他,沒有吭聲。
特裏斯伸手摸了摸我的傷口邊緣。
他的手也冷冰冰的,我別過臉不看他,但躲開的時候,傷口碰到了床單上,這時才因意識到我在做什麽而僵住。可這次特裏斯沒有打我。他兩手攥住我穿着薄薄睡衣的肩膀,俯下身來,呼吸噴在我鎖骨上。
“我不該剪你。疼得很厲害嗎?”
他竟然用這種語調跟我講話!
原本和夫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已不再哭了。
但他這麽一說,我眼睛酸澀得厲害,眼淚又掉了下來。
特裏斯又說:“我還是喜歡你笑。你哭起來真醜。”
我抿着嘴唇,慢慢摟住他的背,睜大眼睛看着他,小心地對他笑了。于是特裏斯也笑了,在昏暗的光線裏,他判若兩人。随後特裏斯親吻了我的面頰,不同于手指,他的嘴唇是溫熱的。
我像做夢了一樣仰望着他。
“現在我得讓你好好休息了,瓷娃娃。”他收回手,仍然是那種夢幻的溫柔語調,“你會想我嗎?”
“特裏斯……特德!”
“嗯?”
“別走,別走……”
我說不出別的話來,只好抱住他,心裏感到難以釋懷的孤獨。
這是個冒險的舉動,但今天他對我充滿耐心,身上也突然很溫暖。我心裏湧起一種不明不白的感覺,像天空和船只都遠去,只有特德留在原地,我未來的丈夫的歸屬。
我們靜靜在黑暗裏依偎了一會兒。
再恢複一點神智的時候,房間已經空了,我獨自躺在黑暗裏,被剪開的耳垂還在發痛。我輕輕碰碰它,并沒有感到之前我恐懼的、蛇信一樣的分叉。它已被縫合了,線跡像葉脈在皮膚上游走。
我松開手,心裏想着未來,還有弗裏曼夫人的話。
會是對的嗎?
走向一個你知道會打你的人,堅信你自己身體有一種力量,它可以化腐朽為奇跡?
但那是她說的話。
自從踏入尼恩斐,第一個對我微笑的弗裏曼夫人。不久前她就坐在我床邊,那麽和藹,那麽溫柔。她怎麽會對我說謊?而且自從下船,我幾乎再沒出過門。中國于我來講最起碼還是一片土地,但英國僅僅是地處荒涼的尼恩斐。只有這裏。
同時母親在做什麽呢?
忽然我好恨她。我回到了多年前的清晨,為了一聲脫口而出“幸莉娅”,我毫不猶豫跑向她,跑向英國。
随後我花了很多年問自己,我選對了嗎。
但這是個毫無意義的問題,因為答案不能夠是“錯”。我承受不了在這件事上犯錯的代價,我已經沒有別的家。于是那天之後我從床上坐起來,徹底放棄了那些遙不可及的念想。曾經熟悉的語言從我唇邊和指尖溜走,消失在窗外的冰霜中。
“湯幸”兩個字被用指尖寫在窗臺上的塵埃裏,待風吹來另一陣塵埃,便自此消逝、再無蹤跡。
從此我僅僅是弗裏曼家的小艾希莉。
*****
八個月後,特裏斯用拿剪刀剪開我耳垂的狠勁兒,在同一房間裏結束了我的童貞。
為此勳爵批評了他,夫人哭了一整晚。
母親照例無言。我甚至不确定她知不知道這事。
而我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我的歇斯底裏症【1】自此再沒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