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燈芯

燈芯

's wick (燈芯)

——繼續講小艾希莉·弗裏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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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看望母親時,來自夫人的項鏈讓她多看了我一眼。除此之外,她跟十幾年前幾乎沒有區別,仍是仿佛置身于萬物之外,鬼魂一樣飄游在尼恩斐之中,唯一在意僅有那些她幾年來反反複複坐着的拼貼畫,關于往昔,裏面總有一對面目模糊的男人和女人。

母親不斷攝影,不斷毀滅它們。

這一年來,她重複這一循環的速度越來越慢,大約是肩部和眼部的殘疾讓處理相片變得艱難。

“我幫你。”我想接過剪刀,可她眯起唯一的那只好眼睛望着我,手忽然鷹爪般抓着我的吊墜往下扯。我吓了一跳,戰戰兢兢地彎曲了脖子。

母親沙啞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下一刻她猝然松手。剪刀掉在地上。

“母親,您說了什麽?”

她不理會我了,幾日後卻一反常态等在黑暗的長廊裏,只為忽然交給我一只信封。

“這是?”

她不語,我自己回到了房間燈火下,将信封翻過來看。那一眼簡直将我燙了一下,我失手将它掉在了書桌上。信封上筆跡淩亂含糊,可以胡亂看出是個倫敦的地址,收信人是……艾默生·湯普森!

我的心怦怦直跳,本想不露痕跡地将信封打開,但母親用足了膠水,粘得很死,我只得拿小刀開信封。

裏面是便簽一樣簡短的幾行字:

【我另一只眼睛也看不清東西了,得找個法子再從學校溜出去。替我找個醫生好嗎?不想讓尼恩斐的人知道。——麗達】

這下我才是真犯了難。

母親說她視力有損,我毫不懷疑此事的真實,這也許能夠結實為何她做攝影的時間越來越少,閉目的時間卻越來越多。可是寫張便簽神神秘秘給個過世多年的人,母親究竟在指望什麽呢?

我心裏清楚,信到了我手裏,最合适的法子是我自己私下聯系一位醫生、領她去瞧瞧。

可有些悲傷的事實在此時此刻才愈發明顯,那就是我從沒出過尼恩斐,我跟她一樣不知道這些事情得怎麽操辦。

必須找個幫手,但看她的原文原句:

【不想讓尼恩斐的人知道。】

我摘了耳環項鏈,再讀一遍信确認。

不錯,母親提到了學校。

她原來曾是個女學生嗎?

寫這幾句的時候,她是否以為自己身處在另一時空,作為一個未婚小姐受到學校約束,這才寫信給彼時仍然年輕在世的我父親求助?那時他們已在戀愛了嗎,冒着重重阻礙期盼着結合?不,現在不是探究這些事的時候。

關鍵是在那時候,這宅子裏有誰還不是“尼恩斐的人”?

一個名字頓時浮現在我心頭。

我匆匆忙忙出去敲夫人的房門,給她看了這信。

暗淡燈光底下,夫人攥着信邊,表情晦暗不清。

“沒事,我來安排。”她将信還給我,擡頭時露出一貫憂郁的面容:“好姑娘,快去睡吧。”

沒過幾日,一輛馬車等在門後。沒有女傭,只有我攙扶着母親,悄悄抵達了一處小屋。路上我總忍不住往車外邊看,尼恩斐外的世界顯得陌生、龐大而恐怖。一旦有人看來,我就趕快遮住面頰,我怕人家看見我的臉後的剎那訝異。

期間有那麽一陣兒,我怕母親見不着收信人後又瘋病發作,可她問也沒問,這一趟堪稱順利。

直到問診結束,我詢問情況時,那醫師朝我搖頭:“不好。”

“怎麽個不好法,先生?她會完全失明嗎?”

醫生比了個數字。

“最短三個月內。”

“最長呢?”

他沒能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

回程路上我憂心忡忡。母親還是老樣子,阖着雙目,身體伴随馬車的行駛微微晃動,我以為她沒有聽見醫生的話,然而車子拐進尼恩斐所在的大道,母親突然沙啞地說:

“你得保密。”

“什麽?”

“誰都不能說。”母親緊緊閉着眼睛:“尼恩斐家裏的人都不能——說——”

“到了!”車夫道。

我趕快又扶着她下去,免得動靜太大,被“尼恩斐家裏的人”察覺。

好在夫人料理了一切,一路上沒有任何人對我們的行蹤表示質疑,她本人則等在一處側門。我朝她問了好,正欲趕快帶母親上樓回去,卻聽見弗裏曼夫人在後面輕飄飄叫道:“莉蓮。”

我停下了,回過頭。

母親也停下了,但沒回頭,我眼看着夫人兩手緊緊絞着一塊手帕,慢慢地朝我們走來,眼珠卻定在母親臉上。弗裏曼夫人伸出手,她纖細、蒼白、皮膚略微松弛的手指并攏在一起,愛憐地撫摸上母親枯瘦的臉頰。

這動作真大膽,我一時間挺害怕母親會受到什麽刺激,繼而動手打她。

可母親一動不動,沙啞的聲音道:“你在這兒做什麽?”

“我替你們操持啊,畢竟信沒送到。”弗裏曼夫人溫柔地說:“這回可不是艾默生安排的,別怪那女孩。親愛的,他死了。”

那話語裏有股陌生的冷意。我慌亂插話:“夫人……”

“往前看看吧。”弗裏曼夫人将手放了下來,聲音愈發哀傷:“讓十幾年前就被埋葬了的人安息吧。”

後來我經常想,倘若她當時知道母親即将完全失明的事,也許不會把話說得這麽殘酷。可母親的反應更加令人困惑不解。她被我扶着,近乎面無表情地聽完夫人的話,忽地擡起那只變形肩膀下細得病态的手,貼在夫人之前撫摸過的位置,仿佛要撫摸夫人的手。這一動作讓她失去了些平衡,身子歪斜下去。我低聲驚叫一聲,正要再扶,她那只手臂直邦邦地甩下去,喉嚨裏滾出一聲笑來,繼而是第二聲,逐漸彙聚成一串大笑。遮着她壞眼的頭發又撥開了,母親的笑臉堪稱恐怖,絲毫不見悲傷。

我瑟縮了一下。

弗裏曼夫人也被吓得倒退一步,卻即刻間再向前。

“你對這個也笑。”她顫顫指着母親道,“為什麽?你心心念念喊着要嫁的男人,連死都沒能死在英國!原來你對他也是這般涼薄嗎?看來你根本也從來沒有……你沒有心,格溫德琳!”

弗裏曼夫人開口的剎那,淚珠從一只眼睛裏流了出來,那眼睛含淚死死瞪着母親。我從未見過她如此具有攻擊性的模樣。

“夫人!”我不知所措,又虛弱地叫了一聲。

她重重抹一把臉,滿目凄涼,消失在門後。

女傭貝蒂匆匆前來。

我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狂笑不止的母親帶回房間,安撫她睡下。

随後我先去了特裏斯那裏,天色漆黑才回到卧房,也沉睡過去。

夢境一片漆黑,有朦胧火光跳動。

我翻了個身,繼而猛地睜眼坐了起來,驚魂未定望着坐在我床頭的女人:

“母親,您怎麽在這裏?”

她單手舉着燭臺,火苗跳躍在尖而骨骼突出的面孔前,一邊頭發掃到一側去,失去眼珠的殘目和即将失明的另一只眼睛并置,在火光映照中異常詭谲。一抹淺的亮色搭在她膝頭,像條河流将我們分隔開,是白紗底下罩着我的結婚禮服。

她為什麽突然到我房中來?

我緊盯着那盞燭臺,好怕她一松手将我們倆一起給燒了。

母親突然說:“幸莉娅?”

這名字她十幾年沒再用過了,我心中一顫。

母親奇特地打量着我,慢慢起身時,白紗和裙子都滑落在地上。當火光逐漸離了她的臉,那張浮沉在光影間、居高臨下的面孔發生了些許變化,像恍然大悟,又像彷徨無措。

她指着地:“這是什麽?”

“這是——這是我結婚要穿的衣服。”

“結婚!”母親厲聲道,“無稽之談,你要和誰結婚?”

“和特裏斯·弗裏曼。他是您的外甥。”

燈火襯托下,她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

母親跪坐在了我的結婚禮服上,手指撚起一抹白紗。一陣長久窒息的沉默後,我聽見她的低語:“上帝的……噢……”

一陣沉默後,她又做夢似的呢喃:“受傷的蘆葦……不折斷。将殘的燈火……”

“母親?”

“蘆葦。【1】”

我沒聽懂,依舊忐忑不安,可她突然站了起來,聲音恢複了冷淡嘶啞和平淡。“把衣服穿上,起來。”

見我不動,她僵硬重複:“來!”

我便輕手輕腳披上了外衣,又撿起地上的結婚裝束,跟去了她的房間。那裏面居然燈亮如晝,一尊相機擺在正中,地上鋪着血流一樣耀眼鮮豔的紅布。母親把頭紗蓋在我臉上,又從床鋪邊上拎起一件她自己的睡裙,我猶疑着穿上了。這是我在她手下所經歷最古怪、難以形容、夢境般的擺設。她往我喉嚨上塗了紅油彩,洗幹淨回屋時已近淩晨,我倒頭就睡,噩夢如黑影幢幢。之後一段時間我總做噩夢,有拍攝聲咯噠咯噠地在耳邊響。婚禮前夜那聲音也響,我感到像再有人夜裏走到我床邊,自頭頂俯視着我。

“母親?”我夢呓着說,那人影消失了。

我掉回黑暗。

一點火光遠遠地在前面閃爍,我怕它把尼恩斐給燒掉了,提起裙子跑上前追。是誰執着燭臺?我握住涼涼的瓷手柄,就在這時一聲拍攝——

“砰!”

我翻身而起,冷汗直流。

劃破黑夜的槍聲餘韻猶在,我剛下床,就差點踩着結婚的禮服滑倒,它不知何時又被丢在了房間地上。一陣恐慌湧上心頭,我光着腳沖出長廊,剛推開母親的房門就忍不住跪倒下去。

那是怎樣一番如夢般的地獄景象啊!

恐懼和茫然壓過了悲傷,我仿佛闖入另一方攝影布景用的空間,只不過這回的紅地毯鋪在了床上。我濺滿鮮血的頭紗蓋住了我母親的臉,她的一把女式寶石小手|槍掉在床腳,喉嚨與下巴交接處是一大塊血肉模糊。就在這時我發現地上靠近床幔裏有一絲白光,夠出來一看才認出是個信封,跟那日她要給父親的信封長得一模一樣。

那一刻我捧着它想要尖叫,可是嗓子忽然啞掉了,一點聲響都發不出來。

腳步聲似乎是在一瞬間出現的。

我只來得及将信封藏在睡裙裏,門口就再度湧進來許多人。勳爵和夫人從兩個方向匆匆跑來,盡管勳爵夫妻分居的事在尼恩斐不是秘密,這一幕在今夜顯得格外顯眼。母親的槍不知何時到了我手裏,我僵硬地端着,還沒人想到要叫我把它放下來。

貝蒂也來了,這夜裏面的第一聲慘叫正來自她:“小姐,我的小姐啊!”

她這一叫,我忽然也能出聲了。

我狂亂地尖叫起來:“她給自己開了一槍!她給她自己——”

夫人跪下來把我摟在懷裏,她也淚水漣漣,渾身發抖。

“噓,親愛的,你吓壞了吧。”話雖如此,她顯得更害怕,緊閉着眼睛,忽然又道:“婚禮……”

“婚禮!”勳爵大吼出聲,我第一次從他喉中聽出了顫音:“沒有婚禮了,沒有!”

有那麽幾分鐘,我猜自己失去了意識,也不知道是怎麽出了那血淋淋的房間,被女傭攙扶着回屋了。她注意到我的槍,想拿走它,我沒讓,也拒絕了陪伴。

重新孤身一人後我精疲力盡地撲倒在床上,動作間感到有東西掉落地板。

啊,那封信!

如果母親确鑿無疑持槍自殺,那裏面的東西或許是遺書。可是信封打開,首先掉下來一張照片,畫面裏赫然是她死去時的景象!然而照片因我的驚恐而脫手,落在地上時,我才發覺那血淋淋的面紗下、穿着我母親死去時的睡衣的女人不是她,而是我。這是火光映照在床頭,她質問我要和誰結婚那天夜裏,母親在房間裏為我拍攝的最後一張照片。

我不忍再看,飛快将它反扣在地,卻瞥見了那背後的內容。

【致幸福快樂的弗裏曼夫人:】

【看着我的眼睛,再回想你如何毫不留戀抛棄我另投他人,你後悔過嗎?如今多說無益,我知道自己将不得善終。至于你,艾希莉,我也會是你的噩夢。我會在地獄裏詛咒你,因為是你讓我一無所有。因為你不配如此幸福。——莉蓮】

那字寫得太小太斜,我看得費解,心神也轉得遲緩,一時沒能領會背後的意思。

信封裏還有兩張照片,都更加久遠、畫面模糊。

一張是個嬰兒,瘦弱蒼白,面孔發青,安靜地躺在織物的包裹中,我肯定在哪裏見過。

那張死嬰頭花籃賀卡!

現在我知道了那不是死嬰,因為照片翻到背面也有字跡,看到那我還殘留些許印象的語言,我意識到原來這死相片上的人也是我。第三張照片終于有了變化,那裏面沒有我,卻是兩個人在熟悉又陌生的廳堂并排坐着。我母親神情僵硬,被紗巾遮住了肩膀、側臉的角度和發絲遮住了畸目;我父親望着鏡頭。

【丙辰年喬遷新居,湯夢笙與傅達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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