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玩偶

玩偶

’s doll (玩偶)

——再回到小艾希莉·弗裏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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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德的房間帷幕高懸,那些瓷人瞪着恐怖的白眼睛立在上空,俯視着我。這是一批男瓷人,沒有異國風情,全都是同一張高鼻的白人面孔,衣着考究,仿制典型英國紳士形貌。

特德拿起其中一個。

“你認得他嗎?他叫什麽名字?”

他給所有男瓷人都起了名字,全都很長。我望着天花板,聲音像喃喃自語:

“菲利普·坎德維克·戴格……”

特德大笑起來,俯下身親我的嘴唇。

“對啦,瓷娃娃,現在是菲利普·坎德維克·戴格先生在操|你!”

過了一會兒,他又摟着我遠遠指向另一個:“這位呢,你認識他嗎?”

特德熱愛這種編造名姓的游戲,每換一個名字,他都發揮想象力,以一種完全不同的語氣說話。到了最後,當“游戲”結束,他又變回特裏斯·弗裏曼,摟着我躺在床笫之間,說話的熱氣噴在我耳畔:

“你躺在這兒做什麽呢,瓷娃娃?你背着你未婚夫幹什麽啦?”

“我……”

“我教過你什麽來着?”

我的膝蓋曲了起來。

“我讓菲利普·坎德維克·戴格,還有……”

每次都有十來個名字,偶爾更多。特德倒在床上,像野獸一樣大笑:“上帝啊,你讓這麽多男人一起操|你!瓷娃娃,你說,你是不是個小婊|子,嗯?說啊!”

跟特德在一起時,唯一令人心生安慰之處在于他無論語氣和态度多麽可怕,至少不在床上打我。甚至幾次我歇斯底裏症不合時宜地發作,他也表現得寬宏大量,于是羞恥……唉,難為我還記得要羞恥!但羞恥卻逐漸幻化成病态的感激,我将臉埋在床褥裏。

旁邊特德又湊過來,他擁抱着我,吻我的嘴唇和臉頰:“艾希莉。”

“嗯?”

“你身上有種好聞的氣味,真甜。”

“真的?我自己聞不見。”

“我聞見了就行,睡吧。”

就是這個。很偶爾的時候,他會對我說一些溫柔的話。

一些像愛、像被感化的話。

于是我笑了,捧起特德的臉,他的眼睛湛藍湛藍的,在顏色慘白、骨骼凹陷的臉上,清澈得不合實際。像個瘋子。

“睡吧,特德。”

到底要花多長時間,才夠我學會滿懷感激、像弗裏曼夫人期望我的那樣生活?可那會也是我所期望的生活嗎?我經常失眠,凝望着天花板處的黑暗,心道要是任由一個我甚至不愛的人作踐,也許才是最不幸的事。我要避免的也許正是它的發生。這一念頭也轉瞬即逝,我的生活周而複始。

終于,在我們都二十多歲的時候,婚期也逐漸被提起來了。

但這事兒挺滑稽,真的。特德再沒去上學,因為醫生說他頭腦裏有些不安分的零件,無法穩定,只能靜養。

他也不像其他男人一樣能工作,最後成天待在尼恩斐深處,在不想跟我一起打發時間的時候,沉迷于一些奇特的抽象繪畫——“現代藝術”。

小時候我從不往深處想,仿佛一切都将理所當然迎刃而解。

但也許并非如此。

弗裏曼夫人的堂兄,一位尤金·楊牧師,偶爾上尼恩斐看望我們。夫人說自己曾在他父母家寄居,種種誤會,令親戚關系很僵。是勳爵的訂婚軟化了一切,當初正是楊牧師為她和勳爵、我母親和父親先後主持了婚禮。我和特裏斯的婚禮又能做到什麽呢?一次牧師前來時夫人離席,留下我與他單獨步行至花圃。

楊牧師是位和藹長者,我曾悄悄朝他打探父親和母親年輕時的故事。

“唉,有些悲傷事。”他道,“你母親的病。”

“求您告知我一二吧,先生。”

其實從勳爵和尼恩斐其餘人的态度,不難看出這絲毫不是一段受人祝福的結合,楊牧師說确實如此。

據說因為堅持娶了我母親,加上早有的思想分歧,我父親和他自己的父親關系急轉直下,直至不可挽回,他再沒進過自己的家門。而我母親情況惡化,抗拒倫敦,又拒絕返還尼恩斐,他倆只能在郡中租住。我父親的牧師考核不順利,想要進行些藝術商貿事業,也受到重重困阻。

恰在這時一封信從遠方寄來,他幹脆答應了那邀約,這才在勳爵的阻止未果下,帶上我母親乘船往中國去了。

“別怪我說話難聽,”楊牧師搖頭嘆氣道,“你父親的頭腦不清醒,這才早早丢了命。”

“我聽說他整日禪精竭慮才耗掉了精氣神。”

“誰說的?為了什麽?”

“……亞羅號戰争。”我的眼睛看向一邊,“鴉片。”

“你父親的頭腦不清醒。”楊牧師又道,“親愛的,你多有些見識就該懂了,這一仗解決了多少問題、做成了多少長遠的好事!”

我沒再接話,因為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楊牧師不像我長久待在暗室、只能看特裏斯看的書和畫,他侃侃而談,我的許多念頭卻表達不出來,只能在喉中熄滅。這也是不祥之兆。尼恩斐敗落了的事實伴随我年歲漸長愈發明顯,勳爵的産業不景氣,也沒有人能指望特德。

既然如此,等我跟他結婚後,能為此做些什麽呢?

以後我們所有人都要怎麽辦呢?

弗裏曼先生肯定也在想這事。

一番思來想去後,他提出一個新主意,想安排特德娶個別人家的姑娘。做商人的富人家的姑娘,或許這能避免弗裏曼家走向衰亡,可特德不喜歡。

他大發脾氣,以至于在那些日子裏,整個尼恩斐都不得安寧。

尼恩斐的冬季濕而冷。夜間就寝時,床單間似有白霧升起,像破碎的鬼魂。特德和他父親為了婚約的事大吵一架回來,我側卧在床上睜大眼睛,看見我們兩個人的影子打在昏黃的牆上,搖晃如地獄裏的火。

他身上有股潮濕的熱氣,湊到我耳邊,咬破了我的耳垂。

“是你跟父親說,不想跟我結婚嗎。”特裏斯問我,“老頭子幹什麽突然說那種話?”

“不——不是我。”

“那就好,瓷娃娃,我非你不娶。”他的牙齒咯咯作響,“非你不娶……你也沒想過那類事情?我父親老去後的事情?”

我搖搖頭,看着特德大笑起來,床架吱呀抽搐。

“我想了。”他說了可怕的話:“等他死了,母親也死了,尼恩斐就徹底歸我們倆了。然後我就把所有傭人都驅散,然後成天待在這個房間裏,喝酒、畫畫、做|愛。等酒喝完了,畫畫完了,一切都結束,我就放一把火。一把火把你跟我連同這該死的宅子一起燒掉。那不是很有意思嗎?”

“天啊,特德!”

“你想不想,你願不願意,瓷娃娃。告訴我。”

特德私底下吃一些藥。它們讓他消瘦,顴骨驚人地突出,雙目深陷。

他的眼睛逐漸褪色了。特裏斯·弗裏曼躺在我身邊,就那麽望着我,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死。

我吓壞了:“請冷靜點兒!你父親死不了,你母親也死不了。我們到外面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成嗎?再晚就要下雨了。”

他搖搖頭,倒在我身上,喃喃自語着睡着了:“一把火,你和我。我們已經是死人了,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我總是怕他,因為他說的話,因為他做的事情。

但到了最後,我仍然別無選擇是他最親密的人。特德沒有“正事”可做,這樣一來,他的狂躁只剩下兩個可憐的出口,一是那些繪畫,二則是性|欲。每隔幾個月他都有那麽幾天像動物一樣焦躁不安,對那事兒的驚人欲求簡直不分晝夜。

我想整個尼恩斐的人都知道,當少爺和小姐在白日裏神秘地長期消失不見的時候,究竟是在做些什麽。

那麽背地裏,他們又如何談論着我呢?

毫無羞恥的。

放蕩的。

未婚就懷過特裏斯少爺的孩子,看着它在四個月時流掉了的。

有陣我一想起這事就哭啊。白天黑夜的,眼淚怎麽就流不盡呢?可我還是得把臉蛋抹幹淨,到樓上弗裏曼夫人的房間裏去,長廊裏一小片彩接玻璃窗透出美麗的彩色陽光,正好停在我鞋尖前一寸。

冬天即将結束,春天要來了,那是我和特德要去宣誓結婚的季節。

夫人的房間裏燒了火,明媚而溫暖。

她把一條項鏈戴在我脖子上:“你這樣的年輕姑娘戴着才好看,莉蓮。”

我站在鏡子前打量着自己。那項鏈是細銀鏈子,底下墜着一塊火紅的吊墜,乍看跟我父親留下的那條很相似,只是做工更精巧、保養得更好。和那條石頭鏈子比起來,這一塊墜石呈現出溫潤的半透明質感,弗裏曼夫人說那是琥珀。

“這是我結婚時戴的。”她背過身去,将屬于她的小匣子合攏:“還有先勳爵夫人的許多遺物,都是漂亮的珠寶,但早幾年被一個不知檢點的女仆偷走了一些,另一些也看着不吉利了。有一枚祖母綠的寶石戒指至今不知下落呢。可這條項鏈,它曾經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如今我年紀長了,過幾年後,弗裏曼家的女主人只有你。你從海的另一邊漂流過來,再也回不去了,只有這裏才是家,你得不惜代價地為它奉獻一切。只要你做到極致,總有一天能夠內心安寧,你一定會得到幸福。”

我一時沒講話,還是睜大了眼睛望着鏡子。

銀鏈子搭在我脖頸上,上面有枚小亮片,把一痕指甲掐出來的淤傷給遮住。那是特德弄出來的,一碰還是痛。

可現在遠遠一看,它也像首飾的一部分了。

回去路上我經過廚房,裏面沒有人,只有茶壺在爐子上響,我慢慢走了進去。瓷器上有和我婚服裙邊類似的花樣。我走過去握住手柄,低頭看那些蒸汽袅袅向上,随後凝滞在空中。

茶壺發了瘋一樣在我手心裏孤零零地顫。

忽然間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怖直覺,即只要我敢打開蓋子,水汽就會柱狀向上噴灑,澆滅全部視野的同時,也一并淹沒我能夠發出的任何哭喊。

我打了個寒顫。

細細的水蒸氣噴到臉上,我怕得忽然想哭。可甲板上的海風又吹過來了:不能哭,不要哭。我還想着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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