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着迷之人
着迷之人
She who is captivated(着迷之人)
——還是維吉尼亞·瓊恩和海倫·溫格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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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海倫結識有段時間,偶爾才講一兩句話。
但今天走到一半,她突然問我:“今天不開心,羅伯特太太?”
“沒有的事。”
“可我不開心。因為我本來有一先令,但現在沒有了。”
我一時沒聽懂。
但海倫對我張開手,打了個響指,一枚一先令硬幣赫然出現在她手裏。
“無聊的魔術!”我不由笑了,“誰教給你的?”
“牙仙教我的。你見過嗎,那些小仙女?她們藏起你的牙齒可有一手呢。是我半夜裝睡,偷偷起來抓住了一只,她才答應教我。”
海倫笑着半張開嘴,給我示意她牙床上的一處粉紅色缺口。
她牙齒的顏色非常暗淡,有點歪斜,靠前的幾顆薄得近乎半透明。
我皺起鼻子:“這世上可沒有什麽牙仙。”
“哎呀,你就永遠說真話嗎……‘真理小姐’?”
“那你就是個小騙子。”
“好啦,是我媽教我的。她以前是個小偷。”
“那現在呢?”
“現在?當然是改過自新了呀!”
海倫拍拍兩手,手指上的銀指環閃閃發光。那是一枚形狀怪怪的戒指,該是戒面的地方坑窪不平,仿佛上面曾有過一塊寶石,只是被暴力挖掉了,只剩下個空蕩蕩的戒托。不過有可能原本就這樣吧,她還挺愛惜的模樣。
有時候我很希望自己是海倫,能夠用那麽輕快的語調講話,好像很多不快樂的事情也會變快樂。
我們的搭伴總到河欄盡頭為止,但有了硬幣的插曲,這次她破天荒多陪我走了一段。
臨近家門口的時候,一滴雨掉在我額頭上。
這地方連冬季都下雨,冷得要命。
海倫沒帶雨具,我站在門口猶豫半天,還是決定別讓她淋着雨走掉,便邀她進來。
“但你得保證,像老鼠一樣安靜。我丈夫……他不喜歡被吵醒,也不喜歡我帶人回家。他生病了,這沒辦法。”
海倫聳聳肩:“好,那我就盡量讓他感覺不到我吧!”
她就這麽沒有推脫地進來了,我示意她靜悄悄地走動到我睡覺的房間去,那裏面約翰看不到。我則去給約翰的爐子添柴火,确保他暖暖和和地睡着,這才回到海倫身邊。
她僅穿長襪站在地板上,正往窗戶外面看,見我進來也沒有回頭。
我也走到窗口,見路邊地上有只死去的小鳥,一定是先前從高高的樹上砸下來,近乎開膛破腹地爛了,兩只鳥眼漆黑地緊閉着,和被殺死的雞一樣。
它躺在雨水之中,周遭一片漆黑彌散開來。
海倫見狀啧了一聲,倒不像有害怕的模樣,甚至可以說得上目不轉睛。
這時候她動動肩膀,轉向我笑了:“你不覺得吓人?”
我搖搖頭,“我有時專門去看人家殺魚的場面,還有豬和雞。”
“哎喲,真的?”
“都是血淋淋的肉呢。”
“你真是個怪女孩!”海倫搖搖手指,“你說,那只小鳥之前去了哪裏?”
我不知道。
“我看,”海倫卻若有所思,“它去找了摩根·凱勒警官,想啄一只眼睛下來,沒做成。”
“你真會編故事。”我說完想了想,補充道:“小騙子。”
“哎喲,'真理小姐'!”
我們互相看着,又都笑了起來。
按理說也沒什麽可笑的,但我就是莫名很想笑。我們把聲音控制得很小,不讓約翰被驚醒、知道有客人來過。雖然他不常起來,但有架輪椅,萬一搖到客廳來撞見我們,豈不是令人困窘?
我問海倫:“摩根·凱勒警官是誰,我見過嗎?”
她搖搖頭:“一個蠢貨。”
海倫輕輕搓動手指,那枚出過一次場的一先令在雨點紛雜的光線下跳舞。她的手指也不好看,骨節明顯、皮膚松弛,我猜有年齡的緣故,但我還是看得入了迷。
“你還會變什麽魔術?”
“沒了,就這一個。他睡了?”
“嗯。”
“家裏有病人可不好受,親愛的。他這樣多久了?”
“我不知道——或許十來年吧。”
“那你多大了,年輕的羅伯特太太?”
“快二十一了。”
海倫的眉毛微微挑起:“那我得換一副口吻跟你講話了,你比我還大一點兒呢。”
她笑個不停,我驚呆了,仔細端詳她。
“你又在騙人,是不是?”
“這次不騙你。看不出來吧?做我這一行老得快。”
她這一行。
之前其實只是猜測,這是第一回,海倫就差明說自己是幹什麽的了。
我遲疑片刻,試探着問:“你做這一行多久了?”
“九年了,我媽也是幹這行的。之前我跟一位體面的先生在一座大房子裏邊生活,同住的還有三四個女孩。不過我們一過十五六歲,他又不喜歡我們了,能送的都送人。”海倫說着重新張開手指,像在觀察什麽,一臉滿不在乎的模樣:“當然啦,我是自己跑的。”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是好,最後嘆道:“竟有這種事!但你沒想過做別的?嫁一個……嫁一個好人?”
“哎喲,好人可不想要我這種女人哪!”
海倫一直在笑,仿佛這些事跟她本人其實毫無關系。
“再說,嫁人又怎麽樣?”她恢複了那種跟孩子講話的語氣,懶散地倚在窗口,“你不知道有多少窮人家裏,做丈夫的直接把妻子送去站街補貼家用呀!說真的,這行有錢掙,沒辦法……做女人就容易處處碰壁哪。不過我攢了好幾年的錢,等攢夠就不幹了。我早就想不幹了。”
“那你要做什麽去呢?”
“再看看吧。可能開一家小餐館。你去過倫敦嗎?”
“沒。”我說,突然發現自己在想羅馬:“我沒出過城。”
“我去過。是很多年前了,但我忘不掉。我一定要把餐館開在那裏。”
“不會很難嗎?”
“再難也要試試呀,大不了從頭再來,人生只有一次嘛。”海倫聳聳肩,“我告訴你,如果哪天我突然不見了,那肯定就是我跑到倫敦去——哎喲,雨停了!我也該走了。”
我送她出去,海倫長長的披肩在風中拂動,人很快隐沒在街角後面。
而我嘆了口氣,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跟一個妓|女這般扯家常似的講話,甚至講完後心裏還有種不明不白的感覺,像盼她再來。其實之前我們也沒到多麽親近的地步,但就這一回,我們倆一下子就給拉近了,也許屠宰場、牙仙、雨和死鳥都有些功勞。
此後幾日,我都隐秘地期待去早市。
但不知怎麽,她兩個月都沒再出現。
我心裏便想,海倫在我屋裏說的話說不準正是告別,她人已經到倫敦去了。
那之後不久,我也再次收到了伊茲拉的來信,一封更令人心神放松的來信,關于他被升職,獲準回到英國來了。這消息叫我高興得要命!盡管過去一年裏他跟約翰兩個人讓我煩惱傷心得要命,但我苦苦等了這麽久,不就是為了和他重聚嗎?
我滿心堅信他一回來,我們肯定能重溫舊夢,一切誤會和眼淚都能因此冰釋前嫌。
有了這個盼頭,我甚至都不怎麽去想海倫了。
但伊茲拉要到秋天才回來,在那之前,竟是海倫先回到我生活裏。一天早晨她突然從金色晨霧彌漫的窗戶後面冒出來,笑着從外面對我喊道:“好久不見!”
我自然是又驚又喜,甚至忘了問是怎麽回事。
海倫這一回來,沒再叫我“羅伯特太太”,反而把“真理小姐”簡化了一個前綴,開玩笑一樣管我叫“薇缇”【1】。但響應地,“小騙子”實在不算一個好聽的詞兒,只有我要調侃她的時候才能用。再次出門時我們照舊結伴而行,那條路也一如既往地短。可我還想再多跟她待上一會兒,她身上那種迷人的吸引力經久不散。
伴随春日将盡,我們的友誼也像番紅花和藍鈴花的色彩一樣越來越深。海倫見多識廣,她對自己不那麽光彩的一面很少談及,反而經常講一些有趣的事兒。
五朔節前她還問我:“過節那天我要去城鎮上的游藝宮看慶典。你同我一塊兒去嗎?”
她能跟我開口,我真高興。
可約翰的情況擺在那裏,我不能去哪!
“這有什麽,”海倫聽完了我的解釋,卻絲毫沒有為難的意思:“我教你!你這幾日,每天回去,都故作無意地跟他說你不舒服,千萬要自然些。到了五朔節當天晚上,你假裝你病得很厲害,要睡上沉沉的一覺,這樣你不應他的聲也有理由。他常用那輪椅嗎?”
“不,不常。”
“那就好了,誰還能拆穿你?”
我聽傻了。
其實這辦法我也不是想不到,良心才是真正的顧慮所在。
“但如果他真需要我呢?我也不能就扔下他一個人不管了呀!”
“他真時時刻刻都需要你嗎?”
“我想是的。”
“半夜裏把你叫起來?”
“有些時候。”
“叫你幹什麽?”
“有時要水,有時要茶,有時要我點上燈,他看看報紙。”
“那你就一夜不睡?”
“也不是。我睡覺輕,他是個病人——”
“天哪,你那麽愛他?”海倫睜大了眼睛,“你不能有一點兒自己的懈怠、自己的生活嗎?”
關于我們家的具體情況,伊茲拉特意叮囑過我千萬別告訴別人,因為“那些愛嚼舌根的人肯定不能理解他們家的苦處”,所以我跟約翰結婚,具體緣由,連我父親母親都一并不知情,猜什麽的都有。什麽我移情別戀啦,什麽我被伊茲拉抛棄了,還要以此攀着他哥哥求個苦念想啦,等等。有些格外難聽的說法叫我回家後一個勁兒地掉眼淚。
然而正如伊茲拉所說,要不是我的自尊過于脆弱,任何流言蜚語都不該傷我分毫。
因此我從不辯解,堅信着這正是無私犧牲的一部分,是我和他共渡難關的證明。
但海倫跟我那麽要好,我信任她,加上心裏頭也暗自想去五朔節看節目,便一五一十,全說出來了。
她瞠目結舌,臉上笑容一時間無影無蹤:“世上竟有你這種傻得可憐的姑娘!”
我就怕她這麽說,趕忙辯解道:“這跟你想象得不一樣——”
“我問你,你丈夫以前也這麽使喚他弟弟、哪兒都不許他去嗎?”
“伊茲拉有自己的工作——”
“那你就不過日子、不許交朋友了?傻女孩,他們就是怕你不肯白白把青春斷送在那房子裏!你信不信等那個伊茲拉回來另娶,他一人吃着兩份飯、而你白伺候他哥哥一輩子就是定局了?”
惡毒的話!我哭了,卻對海倫生不出一絲怪罪之情,只是不停地跟她說不是的,伊茲拉不是那種人。然而話繞來繞去,我腦海裏驀地浮現出結婚以來的種種,一絲恐懼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來。
可事已至此,除了相信伊茲拉依舊愛着我,同時盼着他回來,我還能想什麽呢?
我不能承認我犯了錯。
這件事上我決不能是做錯了的呀!
海倫嘆了口氣,撫摸着我的頭發。
“行了。”她不再提伊茲拉了,簡明扼要道:“聽着,我這次說什麽也要把你弄到游藝宮去過五朔節。就算是末日審判的日子湊巧到了,我們倆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