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受創之人

受創之人

She who is shocked(受創之人)

——仍是維吉尼亞·瓊恩和海倫·溫格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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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倫一再勸我,我終于下定決心,用她的辦法跟她去過節。

可還剩下最後一個待解決的問題。

那就是,我沒有一件像樣的裙子能穿到這種場合去。

嫁來羅伯特家後我不是沒添置過新衣服,但都過于樸素,出席不了什麽好場合。看來看去,最好的一條裙子竟然是我結婚當天穿的禮服,我可不能穿那個,因為心裏面覺得真怪。

不過海倫說,我可以穿她的衣服,如果我“不介意”的話。

她沒明說不介意什麽,只是委婉提及自己做過檢查,至少近幾年沒有什麽難言之隐。

“當然不介意,你真是太好了。”

海倫提出來我家,說是雖然要借穿她的衣服,但再到她住的地方去就不必了。我模模糊糊地感到這和她那不光彩的身份有關。據我所知,那時候有三種妓|女,一種在軍營,一種住妓院,最後一種像海倫一眼常在住所和黑暗的大街上接客。

我從來不去想象她“工作”時是什麽樣子,兩種形象就這麽割裂開,好像世界上其實有兩個海倫。

我等着她來。

裝病計劃已經持續了幾天,我穿着薄睡裙坐在床上,門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這樣她來的時候不用敲門。當天傍晚我興奮又焦慮,加上有只蚊蟲叮了我的後肩胛,怎麽坐着都難受。最焦灼間我居然把自己的背給抓破了,痛蓋過癢,可癢了又痛,痛了還癢,只能狼狽地滑到地板上,一手扶着床架,一手繞到後面又掐又抓。

突然門輕輕動了動,是海倫進來了。

我不禁困窘得滿臉通紅,畢竟頭仍然半枕在手臂上,姿态一定像個炫技而成的怪異石膏像。

她果然看着我笑了笑,輕手輕腳走進來。

一點壁爐的火光照耀在海倫走過的地板上,連帶她一路橫穿房間的身姿。她化了濃妝,頭發用一塊金色頭巾高高盤起,穿着同樣豔麗的衣裙和披肩,全是海倫自己做的。我看得目不轉睛,想起她明面上的工作正是個女裁縫,活做得自然比我更靈巧純熟。

海倫又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把項鏈給我,上面的珠墜閃閃發光,漂亮極了。

“當然啦,都不值錢,不過可以搭衣服。”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那枚銀戒指還在上面:“據說這上面以前是顆好大的祖母綠寶石呢!可我自己沒見過。算了,先看看你的裙子。”

我的衣服!

海倫帶給我一條可愛的玫瑰色連衣裙,和她身上那種過分豔麗的風格并不一樣。不過我想沒有她那種奇特的氣質,穿她那種衣服也是适得其反。

海倫幫我解開搭扣:“深呼吸,薇缇。”

我們不敢點燈,一切在淺灰色的房間內景裏朦朦胧胧。她帶來的那串項鏈放在床單上,淺色的玻璃珠散發出星星點點的乳白柔光。我拾起項鏈,想解開上面那個小小的結扣,可同一時間,我只穿了一半的衣服正好從身上掉了下去。

這變故叫我分了心,手上力氣加大,項鏈竟然斷了!

珠子滾得哪裏都是。

我好不容易把一聲驚叫壓回嗓子裏,趕緊跪下來,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去撿。

因為太慌張,手臂又給卡在了床縫裏,我只得另一手用力按在床板上,崩潰地将額頭貼在手背。那姿勢真像在祈禱。

“維吉尼亞?”就在此時,突然有人從隔壁喊了我一聲。

我一驚,正條件反射要起身,海倫突然再度将手搭在我背上,僅隔着層薄薄的內衣,有種涼涼的觸感。

她的指尖皮膚十分粗糙,從我身上移開的時候,更明顯的粗粝觸覺蔓延了我的整個背部。我渾身一顫,不由轉頭看她,莫名希望她能再做一次。真不知道這是怎麽冒出來的怪念頭。

與此同時,約翰的聲音消失了。

海倫悄聲道:“來,起來,先把衣服穿上。”

我恍恍惚惚站起來,仿佛背上還殘留着海倫的觸碰,比被蚊蟲叮咬的部分更加難以忽視。她幫助我穿上胸衣,随後是裙子。

來不及照鏡子,海倫把我轉過來仔細看着,舌尖頂着左腮,雙眼閃閃發光。

“你可真漂亮!我看你也不需要什麽項鏈。唉,要是我也能像你幾分就好了,過來,親愛的姑娘,拿着這朵花兒。”

我照做了,完全任由她擺弄。

海倫替我整了整頭發,給我化妝,确定沒人會認出我來。随後我确認家裏一切安好,跟着她輕手輕腳出門。

那晚我過得真快樂。

節目好看極了,游藝宮裏有種霧蒙蒙的玫瑰色景致,整座舞臺充滿奇光異彩。演員們穿亮片閃閃的緊身胸衣、戴金耳墜。我仔細觀察着,貪婪地舔了舔嘴唇,旁邊海倫拽着我的胳膊,發瘋一樣地大笑。

“你激動吧?你沒來過這種地方是不是?”

她緊緊抓着我的胳膊,稱贊我多麽漂亮,以及她自己一到我面前就立即黯然失色了。但在我看來,一到燈光下,分明是所有光線都故意找到海倫,然後一股腦潑在她身上。這麽望着她時我近乎熱淚盈眶,心裏使勁想找一個屬于她的形容詞,也許是親切。不,不只是親切,是美。真的!平生第一次,我覺得她長得美。海倫也許對我的暗地贊美毫無察覺,她像個神話裏的仙女般飛來飛去。近乎整夜我們都看節目、和其他觀衆一同唱啊唱啊,尤其是我,直唱得喉嚨都痛了。

臨走時有陌生人們跟我們打招呼,我有些遲疑,海倫卻毫無怯意,笑着對他們揮手大喊:“祝福女王陛下!”

我們回去時,已經很晚了。

穹頂中只有一顆星星,格外明亮,海倫指着天空叫我去看,我傻兮兮地高仰起脖子,覺得那真像個美麗的祝福。看節目的時候,我們什麽也沒吃、什麽也沒喝,但我就是感覺自己醉意朦胧,懷裏抱着海倫的手臂,走路走得跌跌撞撞。

我答應明天再把衣服還她,海倫說好。

但忽然間一陣腳步聲傳來,她壓低聲音快速道:“有人來了,你先自己回去。”

“我自己?”

“聽話,趕緊回去,別讓人家看出我認識你。”

不知為何,我感到海倫很緊張。她說完把我的下巴擡起來,看了又看,這才松一口氣:“還好,我平時沒怎麽穿過這條裙子,你又化着妝。他認不出你。”

“是誰,海倫?”

“快走!明天我去找你拿衣服。”

我們就這樣在岔路口分開。

一陣風吹打在我臉上,我清醒了些,然而走出幾步,很快停住了。我想象着海倫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的生活,心中恐懼又好奇,不由慢慢慢推到牆邊,手指交叉,聽着另一邊斷斷續續的交談聲。

那聲音特別模糊,我只聽出跟她講話的是個男人。

按理說聽到這裏,我該走了。

但我沒動,甚至距離牆邊聽得更近。

交談聲依舊含含糊糊,但突然之間,海倫尖利地“啊”了一聲,我的心重重地一抖。發生什麽了?

我趕緊沿着路往回跑,仍然注意着別叫人察覺,然後一下子看見海倫盤得整齊的頭發已經披散了下來。一個我不認得的男人抓着她的頭發,往牆上狠狠地砸打,她則除了起先的一聲哀叫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兩手徒勞地捂着臉。這殘酷的一幕将我吓呆了,這肯定是個糾纏她的暴徒,我自己是決然肯定打不過的。

能叫警察來嗎?

可是那人随即又動一下,于是我看見那人的衣服……天哪……他就是警察……

下一刻,那警官像要轉過身來。

他松手的瞬間,海倫捂着臉跪倒在地,肩膀顫動一下,似乎馬上也要擡起。

而我呢?

我随後又為海倫做了什麽呢?

——我落荒而逃。

*****

我被吓得狠了,那晚在夢裏邊都在逃。伴随恐懼的是無垠的愧悔,一道聲音寬慰我道:她叫你走,就是不想被你看見挨打。這說不準正是妓|女的生活常态,再說你能做什麽呢?

可另一道譴責的聲音說:

原來你真是伊茲拉常說的那種愚蠢寡恩的女孩!

我好恨這種感覺,心裏也後悔,但我确實是個可憐可悲的膽小鬼。半夜醒來時我感到身體比心更害怕,僵硬着一動不動、冷汗直流。我就這麽直挺挺地躺了一夜,好不容易看見光線從窗口湧入,才從黑暗裏緩緩複蘇。

我和往常一樣去了早市,但沒遇上海倫;我并不知道她住在哪裏,只能在家默默等待,心神不寧。

但是感謝上帝!到傍晚的時候,海倫終于又出現在窗口,小聲喊我:

“親愛的,你在家嗎?”

聽見她聲音我真高興,我立刻哭了,小心探頭出去,起先不敢瞧海倫的臉,卻随即震驚于她一臉的神采奕奕。要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就在昨晚,她還在暗巷裏被警察拽着頭發毒打?

也就是看見我的表情時,海倫才愣了一下,收起笑臉:“哎喲,你怎麽啦?你那羅馬的愛人又給你寫信啦?”

“不是他。快進來,我有話——有話跟你說!”

她進來了,輕車熟路,一點額外的聲音都沒發出來。海倫一進屋就伸手摸摸我的臉,我注意到她虎口上有道清理過的傷痕,肯定是昨晚留下的。

這麽一來,海倫本就不精致的手更難看了。

我嚎啕大哭,她的眼睛眨了眨,又刻意做出些笑來。

“快告訴我吧!難不成是我?我在不知道的時候做了什麽傷人心的壞事了嗎?”

“哦,海倫!不是你,是我……我做了壞事。”

“說來聽聽。”

“我沒聽你的話。你叫我走,我沒走,我好奇你要見什麽人。但等我真看見了——”

我想在我說不是伊茲拉的時候,海倫是松了口氣的,語氣也恢複了随意散漫。

但我提到昨夜的事情,她雙目睜大,臉上徹底一點笑意也沒有了。

“你看見了?”再開口時,她語氣少見格外急迫:“看見了多少,你全都看見了?”

“沒有,我真慚愧。我跑了……”

“唉,可憐的小傻瓜!”

海倫沒怪罪我什麽。

她将我抱在懷裏,一個勁兒地嘆息,又說:“我只是覺得,這種事兒不該叫你看見!你吓壞了吧?”

“那是個警察嗎,海倫?他是誰?”

“他……他是摩根·凱勒……”

摩根·凱勒。

那不是來我家避雨時,海倫希望被小鳥啄瞎眼睛的人嗎?

“他幹嗎要打你?"

“還能是為什麽,都是交保護費的事情,交不夠就只能用服務抵扣。但你不知道有些警察多麽刁鑽!照我看,他也不是對我多有興趣,就是喜歡糟踐妓|女的感覺,這樣顯得他自己多麽高尚正直似的!”

我不是妓|女,也不清楚費用一類的事情。

我只想着如果自己是她,回憶起那麽一個毒打過我的警察,肯定是要渾身哆嗦的。但海倫臉上只有一點微弱的輕蔑,甚至又啧了一聲,像凱勒才是可憐蟲。她接過了寄放在我這兒的衣服。

“好啦!我得走了,你一切都會好好的,知道嗎?你用不着害怕什麽警察。”

“可是——”

“下次再見了,薇缇!”

經過窗口的時候,她對我揮手微笑。可她走得出奇匆忙,像怕我會突然問起一件不該問的事情,又像從我眼睛裏逃跑。呼應着這一念頭,我之後又有好些天沒再見到她。這下我又有空思忖伊茲拉的事情了。海倫比我見多識廣,她說的那些話說不定有些道理。

但再怎麽樣,海倫不過是一介凡人,自然也有可能出錯的。

到底對還是錯呢?

與伊茲拉重逢的那一刻,我心裏有了答案。

一八八二年,我的愛人正式從羅馬回到英國,任報社副主編。從收到最後一封信起我就癡心等待,到了真正見到伊茲拉的那一幕,眼淚更是情不自禁再奪眶而出。啊,真像是個夢!伊茲拉笑容滿面地站在門前,像一位來自羅馬的王子,比我記憶中的還要英俊。

我一時別的什麽全不想了,只是嚷道:“伊茲拉,真是你呀!我做夢都等着你回來,兩年可太長了。"

他擁抱了我。

“這兩年我過得也不容易!維維,你比我上次見到的還出落得漂亮了。”

這話叫我焦慮地笑了。這麽疲憊的兩年過去,我有可能變漂亮而不是失去光澤嗎?

然而轉念間,海倫在五朔節誇贊我美貌的話語又浮上心頭。

我趕快轉移注意力,朝伊茲拉道:“你這就要回家裏來嗎?我還沒有收拾好……”

“不,不用。報社另外安排了地方給我住。”

“但你總有一天還要回來的呀!我幫你先搬些東西回來。”

我一面說,一面奔上大道,朝外面的封閉馬車走去。

可我剛走到門口,車夫就嚴厲地攔住了我的動作,緊随其後的伊茲拉也趕緊拉住了我。從馬車窗裏也探出一張臉來,膚色白皙、裝扮典雅,顯然對這一片的環境并不熟悉。

“伊茲拉,”她瞧見了我,開口問道,“這是誰呀?”

“我該為你們做介紹。”伊茲拉立刻道,“溫蒂,這就是我同你早就介紹過的,我哥哥的妻子維吉尼亞。維吉尼亞——”

傻女孩。海倫的聲音說。字句像水波一樣回蕩。

傻女孩。

傻女孩。

“維吉尼亞,這是我的新婚妻子夏洛特·羅伯特太太。”伊茲拉兩眼直視着我,在我慘白的面色裏爽朗一笑:“你們今後也就是妯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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