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偷竊者
偷竊者
She who steals(偷竊者)
——不再是維吉尼亞的維吉尼亞·瓊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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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的冬天真冷,我坐上馬車,它緩緩駛回我所住的街區,窗玻璃上凝結出小小的水霧。我冷聲叫女傭別來打擾,然後獨自上樓進屋,解開外裙的紐扣,一下子跪倒在地板上。
做點什麽,不要哭。
她是騙子。
她們全是。
或許這一切只是個夢,和之前存在的千千萬萬噩夢別無二致,可是我聞到了死亡,并且明白那肯定是真的……我跟海倫,尤其是海倫,幾乎不曾被幸運眷顧過。
于是在我心中某處,盡管一直等待着,其實已隐約有所預感: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最致命的一次,我選錯了路。
我不願意撇下她,可事到如今,一切的一切還有什麽區別呢?那一剎那的倫敦失去了全部希望,我痛哭着躺倒在地上,想一等蒂金斯小姐回來就告知真相,然後随便她将我趕出去。或者趁現在。我應該立刻出去寄信,把一切一五一十交代清晰,可我終究沒動作,她也遲遲不回來。此後一段時間我閉門不出,生病了一樣分不清白天黑夜,在夢悸中徘徊。床帳高懸的陰影底下,有多少次我滿懷希望地伸出手去,只因見着五朔節的夜晚,天上有一顆星星照耀。多美啊!黑發高挑的女人周身洋溢着火光,與我在暗巷告別,直到黑暗裏傳來鳥鳴與嗚咽,我循聲找去,在那警察能出聲前砸向他的臉,一下又一下,直到他的臉像伊茲拉的一樣也恍若煙火四濺。
而海倫站在一邊看着我,面帶微笑、
薇缇親愛的,現在一切都解決了。我們可以走了。
我早就下定決心,絕不以妓|女的身份死。
我們到倫敦去。
然後我渾渾噩噩醒來,心想得快起來收拾東西,因為要跟她去趕那一趟火車。可夢總在最後時刻散去,我則想起自己分明已在倫敦,而她……海倫……海倫死了呀……
因為我。
因為她要等我,接我,安撫我,包庇我,救我。因為維吉尼亞·瓊恩的一生裏邊,從沒有做對做好過一件事情。可憐的維吉尼亞。
可憐的海倫。
愚蠢的維吉尼亞。
我頭腦裏來來回回行走着這些字句,為了驅逐它們給自己灌酒喝,直至爛醉如泥。直至酒瓶子從我手裏滑到被褥上,濕漉漉的,我從頭到腳都淌着眼淚。
是,我也真想死……
酒讓我嘔吐,也讓我昏昏睡着。
我終于睡着了,發現海倫又出現在我面前,滿臉都是不贊成。
怎麽能酗酒呢,薇缇!你忘了我們的計劃了?
我們還得上倫敦去呀!
她用那樣一種目光,一種我又把事情全做錯了、搞砸了的目光望着我,我怎麽能不為自己辯解?所以我說……耶稣在上,我說了什麽來着?我自個兒都記不清,但很快全想起來了。原來我什麽也沒說,只是做了件頂可怕的事情——
我将她摟在懷裏,往她發紫的冰冷嘴唇上吻了一下。
這一沖動之舉給我們之間這來之不易、凄涼又甜美的重逢頓添一層溫馨的污穢。
海倫咯咯地笑了起來:哎喲,這是在做什麽!
可她沒有推開我,而是湊上前,也尋找了我的嘴唇,我們熱烈地擁抱在一起。渾身洋溢着異樣體溫的海倫,朝我解開她的衣裙,青白皮膚上爬滿傷痕,形狀類似火車的軌。
再吻我一下,薇缇。她悄聲說。這樣你就能變成我了,然後你自個兒上倫敦去,別叫沒有鼻子的女人認出來。
我吃驚地望着她。
可就在那話音剛落,我已經感受到了變化:我的身體在變形,每一處都被擠壓。好痛。
可你呢,親愛的海倫?我急切地問。我到倫敦去了,你又要上哪兒去啊?
我去魚販子家,當他們的小女孩呀!她笑着說。看我這一身衣服多幹淨!
魚販子。
誰是魚販子?
一個名字驀地劃過我心坎:伊莎貝拉·瓊恩·費舍。我曾經捉住她金色的發辮,說艾拉,我唯一最親愛的艾拉,我還有一件事苦惱得不得了啊!可那束金發也從我手心永遠溜走了。我醒過來,頭痛欲裂,公寓的四壁伴随我的呼吸、伴随我對那些永遠離開了我的女孩們的愛而顫抖。
而那個夢,如此清晰,如此令人驚恐萬狀。
我爬起來,跌跌撞撞跑向梳妝臺,抓起我的空相盒,又抓起海倫的銀指環,驚叫一聲——只見鏡中的我額角不知何時長了一小片淺紫色的暗斑,那分明是海倫才有的。也許夢并非憑空而生,它有所依據,就是臨走那夜海倫對我所說的內容,她想當我!
我睜大眼睛望着鏡子,望得很深,我與鏡中的女孩驚愕地四目相對。
突然間一種神秘的變化發生在我身上,我深深地吸氣,閉上眼睛、掀開裙子,将手覆蓋在下|體。我還是個處女嗎?
還是維吉尼亞嗎?
我會變成海倫嗎?
神奇的變化持續着。一天早上我起床後反複翻找,發現相盒無影無蹤。一定是被海倫取走了。這事我沒有對簡說,她肯定不會相信的。但我确實做到了,我将海倫想要的終于給了她。或許不只是吊墜本身,還一并有上面殘留着的那些父母之情,連帶維吉尼亞的名字,維吉尼亞的過去,維吉尼亞至今還保有童貞的身體——也許是維吉尼亞唯一值得被羨慕的一小塊生命。
她也如承諾般,将原本屬于她的一切贈予給我。
所以現在我是了。
我真的是海倫了。
一切本該如此,不是嗎?
一直以來,我只是都在做一個很長的夢。我叫海倫,是一個叫奧古斯塔·弗裏曼的男人的婚後私生女。我的母親淪為娼妓,因偷竊被判絞刑。我十二歲踏入童妓行列,此後數年,颠沛聊生。我遇到一個叫維吉尼亞的傻女孩,答應帶她一起逃走,可最後她死了,我活下來,來到倫敦。
我完成了我對自己生命的誓言,我不會再以妓|女的身份死。
我一直想去倫敦,然後重新開始。
但我不是海倫哪……
偶爾我會清醒,想起來我其實我不是。那年五朔節的夜晚,天上只有一顆星星;我曾以為的祝福,其實是兇兆。原來只有一個人可以逃到倫敦迎接新生,不該是我,但我偷了本該屬于海倫的未來。于是整個倫敦城的指針都停留在這一時刻,自那之後,我再也無法誠摯地微笑,再也不可能幸福了。唯有酒精才能幫助我入眠,我睡着時手裏還抓着酒壺。再多一些,再多一些把眼淚沖刷掉吧。重墜夢裏時我不斷夢見約翰折斷的鼻梁和伊茲拉碎裂的頭顱,夢見他們倆合二為摩根·凱勒,心想為什麽他還活着?
我殺了人。
我殺了那麽多人,但漏了他沒有殺。
醒來後我病态地閱讀新舊報紙,留意一切關于死亡的訊息,它們令我的大腦亢奮。終于我夢見新的東西,那是一份舊報紙,上面寫着:
【連環殺人女魔,瑪麗·安·克頓,曾用砷……】【1】
“威爾遜太太。”簡小聲叫我,“威爾遜太太,醒醒!蒂金斯小姐要見你。”
“見我……要趕我出去嗎?”
“她真的病糊塗了,蒂金斯小姐。”簡小聲朝遠處說。
五朔節的篝火,星星裏的血。
其實殺人可以從根本上解決任何問題,不是嗎?一陣煙霧飄入我鼻息,我咳嗽起來,心想自己是怎麽落到了這副模樣啊!我該如何找到摩根·凱勒,該如何獲得安寧?我該如何對抗這世間的悲慘和不公?這時我想到另一個人,一個叫奧古斯塔·弗裏曼的男人,他有着折斷的鼻梁,警察的制服,面目全非的腦袋,他是一切悲慘與罪惡之源。這畫面水波一樣在我胸中波蕩,兩道不同的聲音交疊着,海倫的哭聲,我的哭聲,我們倆同時作為海倫的哭聲。絕望無措,想要從那哭聲中破水而出的窒息感和欲望如聖經中的大洪水将我裹挾。
是了,我還有一個願望沒有實現……
“威爾遜太太。”簡又小聲叫我,“威爾遜太太,有一位溫蒂·拜倫小姐求見你。”
【那名溫蒂·拜倫,原名貝蒂·懷特,是弗裏曼家的傭人。】
弗裏曼。
“叫她進來。”我睜開眼道。
又一個半鐘頭後,貝蒂·懷特離開我的公寓,而我重新睡着了,這回是最後一個甜蜜的夢。夢裏是那個面目模糊的蒼老男人,站在明亮的爐火前,他唯一被承認的親生兒子與他相對而立。我的裙擺上浸透了砷,靜悄悄與他們近在咫尺,現在我找到你了。父親,你知不知道有時候我想着這件事有多恨哪。
我只有最後滿足自己一個願望,一個抹去一切悲慘源頭的願望……
窗外雷聲沉悶。
我回身眺望,看見來自舊夜的雨水重落,蜿蜒如一道漆黑的河水朝向遠方。
天穹遼闊,星光閃耀。
在那下面,我們這些可鄙凡人的悲喜愛恨本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