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負隅者

負隅者

She who fights (負隅者)

——持續假扮成海倫的維吉尼亞·瓊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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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時的倫敦,有很多被稱為“靈媒”的女人。

在她們的密儀之中,幽靈從另一個世界到訪,和生者短暫交談。

溫蒂·拜倫是其中較為特殊的一位:她一年只上兩回倫敦,舉行儀式時無需水晶球、無需咒語,只需一張照片擺在手邊,閉着眼也能對來訪者的所求進行滿足。

“我還小時,曾不慎意外觸電,被救活後激發出隐藏的潛能,能夠感知鬼魂的存在。”她告訴我,口吻煞有其事,我不願被吓住,只是告訴她也許這不是我所需要的。

“活人也行啊,威爾遜太太。幽靈們或許能提供相關訊息。”拜倫幹瘦的指甲刮住了我的袖邊,“只要有照片。”

“我也沒有照片。”

“那就畫兒,”她眼珠轉動着,“搭配一件私人物件一起召喚。”

我真是病急亂投醫了。

畫一張畫像的收費和禮物書同價,但這錢我掏得毫不猶豫。然而僅僅這麽幾個月過去,那張面孔已經從我的腦中淡去了,使其重生的過程艱難不已。海倫,個頭高挑的二十二歲女子,鼻梁挺直,下巴方正,雙目不笑時也有眼紋。她有一頭漆黑色粗卷發、平時筆直盤在頸後靠上一寸,只有額前垂下兩縷環彎。海倫,擅變魔術者,她的指骨細長,指節粗大,皮膚暗淡繃緊,剪着平而光滑的短指甲。她眼睛的顏色像暮霭中的海沙。

“畫一張畫要多久?”

“我會盡快。”溫蒂·拜倫将我送到梅爾維爾街193號門口,聲音神秘依舊:“再見,威爾遜太太。”

蒂金斯小姐近日也回到倫敦來了,她顯然比什麽相片通靈更靠得住,如此一想,我親自登門見溫蒂·拜倫的舉動确實不理智。然而求見拜倫比求見蒂金斯小姐可簡單得多,為了後者我猶猶豫豫着多番準備,最終烘烤了一爐布丁,仔細裝好了帶上門去。

蒂金斯小姐日常忙碌,很少在家,我在廳裏等了一會兒她才回來。

“威爾遜太太來看望你。”女管家瑪麗通報道,幫她卸下外衣。

蒂金斯小姐斜睨了我一眼,面上浮現出一抹捉摸不定的微笑。

“威爾遜太太來看望我。”她不冷不熱道,“歡迎,請落座吧。”

我坐下了,蒂金斯小姐伸手拿起一枚布丁。

“威爾遜太太,”她道,“有何貴幹?”

我勉強扯了幾句感謝和寒暄,終于謹慎道:“近來有件事情,我想來十分好奇,想請你來解惑。”

“說吧。”

“距離那麽老遠,你我近乎毫無關系,你究竟是怎樣找到我的?”

“噢,”蒂金斯小姐随意道,“我有我父親的姓氏,以地址為圓心很容易弄清是誰。那是個喜歡上妓院的人,而且專挑黑發高挑的姑娘,同時家裏總有些女傭莫名被辭退或者自請離開——你媽就是一個。路易莎·鄧肯,地方監獄裏有她被絞死的記錄。随後就不必我多說了吧?”

我讷讷搖頭,那些話裏有些特定的詞句叫我胃腸裏一陣惡心。

不是“絞死”,而是“黑發高挑”。明明她指的是我們上一輩的女人,可這般描述一出,我心裏出現的卻是海倫。只有海倫。

盡管知道她是私生女,盡管知道面前的蒂金斯小姐也是私生女,她們各自父母親的形象在我腦海中總無法設想,仿佛深埋在一片迷霧之中。我的思維本身變成了以弗裏曼為名、沒有盡頭的迷宮,每一條分岔盡頭都站立着黑發高挑的海倫。

“可是就這樣簡單嗎?”我按捺住那些不适,低聲問道,“一環一環直接能追蹤出來?”

“要驗證布丁就得先品嘗哪,威爾遜太太。”

“布丁?”我不安地看向已經被吃掉了一個布丁的盤子,不明白她的意思。有那麽愚蠢的兩秒鐘,我還以為她在說我做的布丁有什麽問題:“布丁怎麽了?”

蒂金斯小姐看了我一眼。

“空談不如實踐(The proof of the pudding is in the eating),沒聽過這句諺語嗎,威爾遜太太?”

“恐怕沒有。”

“那有件事我怪好奇的。”她漫不經心又拿起一個布丁,“既然沒聽過,怎麽寫信給我的時候能用到呢?”

也許因為她臉上的表情造就了迷惑,我錯後兩三秒才體會到言外之意,那就是海倫用過這句話,在給蒂金斯小姐的信裏,可我不知道!明明蒂金斯小姐說這話時是笑的,明明我想過對她袒露實情,可那時那刻,我只是回到了僅幾個月之前,我在羅伯特家裏說錯一個字、做錯一件事就要被極盡扭曲,不得不如履薄冰的日子,心裏一陣陣發冷。

“我想起來了,小姐。”我咬咬嘴唇,面上笑道,“這句子是從鄰家女人那裏聽到,順便一用的。結果一轉眼就忘了。我真是……”

我一面說,一面緊張地觀察她反應。

蒂金斯小姐沒說買賬,也沒說不信。就像約翰沒說讓我走,也沒說不讓我走,他讓我給他推輪椅。蒂金斯小姐說——蒂金斯小姐說什麽了?我把枕頭按在了約翰臉上,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起來,笑臉一瞬間淡下去。

“你懷疑我?”我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冷硬起來:“你懷疑我不是海倫?”

她那面具一眼冷漠的笑臉絲毫沒變,甚至轉動着布丁:“你是海倫嗎?”

“我……”

“你母親叫什麽名字?”

我兩手緊緊絞着,吐出一口氣來:“路易莎·鄧肯。”

“帶你走的女人呢?”

“布朗太太……至于又帶我走的那個男人,我發誓不會再說出他的名字!那之後我當了妓|女,再之後我跑出去,靠站街才不至于被餓死。這夠了吧?你還想聽我怎麽說?”

蒂金斯小姐又笑了笑,将布丁擲在一邊。

“可以了,威爾遜太太。我為我的唐突道歉,希望你不要太過介懷。”

“怎麽會——”危機突然解除,我的嗓子也啞了火,我(令人厭惡地)軟弱地說:“怎麽會,蒂金斯小姐。我有些不适,也許該告辭了。”

她沒有挽留,親自送客。

直到見我焦躁不安地走到門口,蒂金斯小姐才突然沒什麽起伏地道:

“那名溫蒂·拜倫,真名叫貝蒂·懷特【1】,是尼恩斐的弗裏曼家的傭人。”

我一停。

“什麽?”

“我什麽都知道。”蒂金斯小姐神色冷淡,“我還知道那女人想要錢,路子要麽是你這樣沒什麽閱歷的年輕姑娘,要麽是一位行事不端的牧師——行了,你走吧。”

門在面前關上,我又孤零零站在外面了。

而跟蒂金斯小姐的這一次會面,徹底澆滅了我心裏殘存的幻想。我還怎麽敢讓她知道我不是海倫?我擺脫不掉面對她時如影随形的窒息感,因為我心裏有鬼,因為我害怕,因為我——我知道自己我不該啊,畢竟說到底是她給了我錢、舒适的公寓、名正言順的身份、關乎倫敦的承諾,可我還是——我竟然難以控制地——怨恨她。怨恨她輕慢的态度、冷漠的語調、醜陋的面孔、高亢的笑聲、粗野的舉止、興致缺缺的眼神。她是一個怪物,一個離奇立足于這個城市,沒有情感也沒有過去的幽靈。我從未料想過世界上會有這樣一種人存在:像魔鬼,不像活人。怨恨她如此輕飄飄地施舍我一切,仿佛就此變成我的造物主,可她随時又能将它們碾碎沖走;她給我的一切希望帶着冰,帶着刺,帶着毒。

我不能夠指望她。

我得自己找着海倫,然後自謀出路。

那日後我狼狽離去,沒再找過蒂金斯小姐,沒再指望她那條“簡單”的路子。而那之後沒過幾天,她又出城去了,走前竟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門前,這探望可叫我受驚不小。

然而我還能說什麽呢?

當然是在她狀若關心的詢問之前,回答我過得再好不過,然後感謝她一通。

她點點頭,似乎意有所指:“別叫人給騙了,倫敦什麽人都有。”

我又感謝了她一回,但這般跟蒂金斯小姐相互看着,誰的眼睛裏都沒有幾分真情。她留下一只信封,之後我拿上它也出門了,不是往別處,正是溫蒂·拜倫的梅爾維爾街193號。在馬車上我讀完了信封裏的內容,随後走上臺階,拉開帷幕,呼吸頓時一窒。

就在我面前,就在聳動的黑暗裏,正是海倫的畫像。

我幾步上前,同時一個女人從牆角暗影中緩緩浮現,是拜倫,亦或是貝蒂·懷特?

“你準備好了嗎,威爾遜太太?”

“準備好了。”

“之前我問過你的物件呢?”

“這兒。”

我摘下銀戒指。

燭光。我順從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貝蒂·懷特則坐在我、畫像與戒指的正對面。她請我将雙手遞來,我照做了。她的指腹非常粗糙。

“閉上眼睛,默念你要找的人的教名,威爾遜太太。”

很長一段時間靜止後,有什麽涼涼的東西掠過我手背。

我咬緊了嘴唇不驚呼出聲。

貝蒂·懷特仍然緊緊握着我的手,念念有詞:“幽靈見過這女人,她遭受了……可怕的暴力……無法言說的冤屈……以淚洗面。”

“什麽冤屈?”

“噓,幽靈們很不安分。她的丈夫……”

“我想見到幽靈。”

“耐心些,威爾遜太太。”

“若我是你,就不會那麽有耐心。”我仍然閉着眼睛,心裏想着蒂金斯小姐臨走前給我那封信中的透露,輕聲說道:“我不會跟一個男人将近談婚論嫁,還慢慢地等他主動提出要娶你;我不會等十幾年過去,我也當了他幾十年情婦後才想起來算賬。我很好奇,究竟是勒索尤金·楊的錢多,還是騙我這種年輕太太來錢更快,貝蒂·懷特小姐?我什麽都知道。”

那兩只幹癟的手松開了。

我睜開眼睛,俯身撿起畫像和銀指環,起來走到上一級樓梯上,凝望着那神秘感盡失、瞠目結舌的年長女人的臉。一股快意在我胸中彌散,如此陌生,如此爆裂般令人陶醉。

這就是其他人俯視擺弄着我時的感覺嗎?

“你以為一個女人受了不公,就會以淚洗面,你以為她八九不離十有過個丈夫。你當我傻?”我朝她笑了:“貝蒂·懷特,我能上你主人家中去,将你在外行騙的事情揭發出來。我不是那個姓楊的男人,你手裏拿不住我的把柄,我拿得住你的。現在我告訴你,我會這樣做!”

“太太。”那女騙子終于能發出聲音了,嘶啞而驚恐:“太太——”

“除非。”我厲聲道,“你幫我做另一件事情。畫裏面這女人,我要你想盡塵世的辦法秘密尋到她。一旦事成,我既往不咎,再給你一筆報酬,一筆比你想從我這裏騙走多得多的錢!”

這是我臨時想出來的法子。

也許也沒那麽聰明,但料想以貝蒂·懷特的人脈,做這事肯定比我自己來做容易。事實也确實如此,一切順利得近乎令人不安。就在蒂金斯小姐回城前夕,也是同一年的冬季,我見到了貝蒂·懷特為我引薦的女人。

一個面孔蒼老,一根手指的指骨彎得像鷹勾的女人。

我們仍然在梅爾維爾街193號見面。

在召喚我到此前,我已知道貝蒂·懷特為我找來的憔悴老婦名叫埃迪斯。“威爾遜太太。”埃迪斯沙啞道,她說話舉止中帶着陣強烈的畏縮不安:“我聽說你想知道關于一位海倫·溫格爾的下落。”

“你見過她?”

“是。我聽過這個名字。在聖瑪利亞感化院裏邊。”

聖瑪利亞感化院。

原本為了遏制緊張,我的手指輕輕轉動着那枚銀指環,現在卻靜止了:“那是什麽……什麽樣的地方?”

“妓|女去的地方,太太。”

“那聽着可不像妓院。”

“妓院!”名叫埃迪斯的女人喊道,“比起聖瑪利亞感化院,妓院算得上是天堂!”

“說仔細些。說說那裏什麽樣,說說你怎樣見到她。”

于是我知道了……我大開眼界……原來英國有這麽一項法案,專讓警察将妓|女逮捕去醫院和濟貧院,用以挽救她們的堕落【2】。去醫院說是行性病檢查,到最後經常演變成猥亵和羞辱;去濟貧院說是淨化心靈,實則是觀察和監|禁,一次就得一兩個月。聖瑪利亞感化院也是這麽一座改造妓|女用的地方,但跟普通監|禁院不同,一旦被送到這裏,最起碼也要在裏面改造上個兩三年,期間沒有地方上訴,也不能對外寫信。我聽到這裏心直發冷啊……海倫對醫院的态度,她經常一兩個月平白無故的消失,還有對許多事情的緘口不言。這些事情聽來真不像真的,和被送去瘋人院的恐怖也不逞多讓!

起先我還抱有最後一絲幻想,即貝蒂·懷特又一次騙了我,随便找了個妓|女就告訴我她認識海倫。

但埃迪斯繼續說道:“六七月份,督察局四處巡查,往聖瑪麗亞新遣送了兩批妓|女,有個額頭上頂可怕帶着道疤的,我聽人叫她海倫。”

是真的。真是她。

“海倫。”我輕聲說,呼吸之間,放在膝蓋上的手攥了起來,聲音勉強維持住了嚴厲:“那你知不知道,要是錢能給夠,有什麽辦法能将她給保釋出來?”

可埃迪斯的面色是呆滞的、僵傻的。

她渾濁的眼白直直對着我。

“太太,”她語氣麻木,“冬季将至時疾病肆虐,女囚們接連感染肺痨,就這麽缺乏醫治而死去。我在那裏認識很多海倫,太太,很多海倫。但今年冬天,所有的海倫都死了。一個也沒有了……您能夠想象嗎?聖瑪利亞感化院的草場底下,是個萬人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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