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炸醬面、幹炸鳗鲡
第39章 炸醬面、幹炸鳗鲡
“欺人太甚!”
虞凝霜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他為了納妾,敢這麽對你?!”
她用了十成的力,手被震得生疼, 連帶着桌面、甚至仿佛周遭空氣都同時震顫起來。
可這份震動卻沒有傳達到對面的田六姐處。她仍是不聲不響地木然坐着,垂着頭不看虞凝霜。
汴京冷飲鋪開業時,田六姐曾登門祝賀,那不過是十日之前的事。
當時田六姐雖已經略顯憔悴,卻遠不及此時觸目驚心。
總是大笑着自稱“南大集一枝花”的她,如同一個幹癟的破舊木偶坐在虞凝霜面前,發髻散亂, 衣襟都是皺的。
更可怕的是, 她額角有剛結痂的傷仍洇沁血色, 一條小腿也有大片淤傷。
虞凝霜要請郎中, 可田六姐死拽着她不應,如同要上刑場, 虞凝霜只得作罷。
好在虞凝霜衛生醫療意識到位, 鋪裏備着急救藥箱,這便拿出藥酒給田六姐細細擦拭傷處。
綿密的刺痛似乎漸漸喚醒了田六姐。
終于, 在虞凝霜小心翼翼給她腿上貼了一劑萬應膏的時候, 她也勉強将一個苦笑貼在臉上。
“麻煩妹子了。”
虞凝霜搖搖頭。
“六姐說哪裏話?我當初借你家鋪子賣飲子, 乃至請你為我出主意探監阿爹,不是也樣樣麻煩你了?”
她聲音發悶,轉身給田六姐倒了一碗寧神的金銀花茶, 是剛剛燒水沖泡的。
“我一直無以為報, 只盼着六姐多‘麻煩麻煩’我。就如今日, 你只和我說是因為馬大……因為馬堅納妾與他争吵。可我覺得事情絕沒這麽簡單。還請姐姐如實相告,我也好為你出出主意。”
方才田六姐來開門時的沖擊實在太大, 虞凝霜實在無法任她以這個狀态獨自在家,這才連拖帶拽、連哄帶騙把人帶到冷飲鋪來。
田六姐雙手捧着小小的瓷碗,呷了一口金銀花茶。
淡橙色的清亮茶湯,溫乎乎的,滋味香而微苦。
那些纖長的金銀花也曾經盛放,一蒂雙色,悠揚随風。
如今,它們卻在被風幹之後又被浸泡。一經脫水的花,再有多少滋養,也絕無法恢複到從前那綻放着生命力的光潔飽滿。
它們變形,它們扭曲,它們只能互相糾纏着共同沉在碗底。
就像田六姐和馬堅那以死結告終的婚姻。
看着那些凄慘的金銀花,田六姐終于鼓起勇氣,與虞凝霜講起了這些天發生之事。
說實話,這是一個稀松平常的故事。
平常到光聽個開頭,虞凝霜就能一眼望到結尾。
田家雜煎是田老爹打下的家業,十幾年前,身無長物的馬堅在店裏打雜混一口飯吃。
後來雜煎店漸漸有了起色,田家在汴京安穩下來。
而田老爹看馬堅人還算勤快老實,便讓他入贅與田六姐成婚,又将祖傳的手藝悉數傳給馬堅。
田家這雜煎的手藝确實不簡單,值得代代相傳。他家祖籍四川,幾代人都是靠這個營生,已在家鄉小有名氣。
到了田老爹這一代,便乘着一腔熱血來汴京闖蕩,誓要混出個名堂來。
田老爹一輩子無兒,只得六個女兒,他對能将姓氏和手藝傳下去有着瘋狂的渴望。
而且這田家雜煎是他辛辛苦苦立住的,怎麽能不為其輾轉反側?于是他早早立下囑托——以後田六姐和馬堅的孩子仍要姓“田”,将店鋪代代傳承。
馬堅本是入贅的,不僅因得了田家的工作而活命;更因得了田家的女兒、得了田家的手藝而改命,過上了吃穿不愁的好日子,這要求再合理不過。
當時,馬堅自然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言之鑿鑿地答應下來,将田老爹哄得開懷,連與世長辭時都是含着笑的。
田老爹去世後,夫妻倆便一同經營店鋪至今。
直到,馬堅忽然要納妾。
田六姐自然不肯,可架不住馬堅對她軟硬并施。
今日說“娘子整日辛苦,我納個小的,也能幫襯你打理店面,咱們三個好好過日子。”
明日說“我與你成親十好幾年,你肚子一點兒動靜沒有,我怎麽對得起老馬家列祖列宗?”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折騰了兩個來月……
田六姐心軟了。
她知道丈夫喜歡孩子,常常和她提起以後有了孩子要如何如何。然而事實上兩人成婚多年,偏方吃遍,寺廟求遍,仍是沒有結果。
田六姐退了一步,就有一頂小轎進了一步,再進一步,這麽被擡到了家裏來。
對于那個小妾鄭娘子,田六姐自然心生不喜。可她為人坦蕩,衣食住行不曾對其有半點虧待。
倒是那鄭娘子生事,一雙手提不了兩斤重,好逸惡勞,整日等着吃現成飯。
這哪裏是納妾?分明是請了一個祖宗!
田六姐忍無可忍,掐着鄭娘子胳膊罵了她一頓,結果對方哭啼啼往地上一摔,就抱着肚子說要看郎中。
“我本以為她是拿喬博男人可憐,結果你猜怎麽着?”
未等虞凝霜回,田六姐便怔怔自答。
“她有身孕了。兩個月。”
可鄭娘子擡進來才半月不到。
原來她和馬堅兩人早有了首尾,珠胎暗結,這才急急把人納進來。
田六姐為兩人的不知羞恥火冒三丈,與馬堅大吵了一架。
馬堅自知理虧,本來也好聲好氣安撫着。
而田六姐刀子嘴豆腐心。雖然情緒激烈,可實則一退再退。
“既然懷了,總不能不要那孩子。”
便如此時此刻,她還在和虞凝霜這般說。
虞凝霜只是抿抿唇,暫不回應。
她在心中嘆氣,更從田六姐眼尾的淚光中,依稀瞥見了那個因為心善,因為心軟而無奈接受了現狀的她。
就這樣,事情仿佛在田六姐的退讓下,将要達到一個虛假的平衡。
……如果田六姐沒有問馬堅“孩子是不是姓田?”的話。
就是田六姐懷揣最後一絲希望提的問題,将馬堅最後的一塊遮羞布扯了下來。
“怎的要姓田?!”他暴起大吼。
他當時正在腌燠肉,抄起瓷壇蓋子就朝田六姐砸去。
“是你下的蛋嗎你就讓姓田?!那是我的兒子!當然跟着我姓馬!”
講到這裏,田六姐下意識摸向自己的額頭,畏縮了一下。
當時的感受還歷歷在懷。
說實話,被砸中的一瞬,她心裏沒有什麽百轉千回的傷心、失望、憤怒,更沒有什麽要如何整治那對狗男女的想法。
她的心裏是空的,她的腦子是空的,能感覺到的,只有身上的疼。
額頭好疼。
下意識躲閃時小腿又整個撞在石凳上,仿佛要被當場別斷,所以腿也好疼。
最後她失了平衡轟然摔在地上,又覺得腰臀腕肘、五髒六腑無處不疼。
瓷蓋沿口糊的辣椒油甩在田六姐臉上,順着鮮血一起往下淌,互不相溶。
那是自家燠肉的味道,田六姐再熟悉不過。
這幾口大壇,田家用了二十年,早被獨家秘制的醬料腌入了味,幾乎可以算作鎮宅的寶貝。
經歷時光沉澱,用這幾口大壇腌出的燠肉也越來越醇厚,噴香無比。田六姐從小吃到大也吃不膩,卻第一次覺得這味道如此令人作嘔。
就是從這一日起,馬堅連掩飾都不再掩飾,每日和鄭娘子出雙入對,讓後者如女主人一樣在田家雜煎忙活。
從前,田六姐和馬堅吵了架,便會負氣在鋪子裏留宿。那是她阿爹留給她的産業,她住得名正言順。
可現在,馬堅甚至将鄭娘子的娘家表弟安置在田家雜煎住下,時時接濟。
鋪子白日黑夜都被占着,田六姐則被堵在家裏,彷徨糾結,連個清淨去處都沒有。
所以方才虞凝霜拽她,她就順勢跟了出來,實在是想暫時脫離那煩心之地。
可她現在回過神來,又想回去。
虞凝霜是不可能讓她回去的。
田六姐算是她虞凝霜的貴人。
虞凝霜在田家雜煎裏攢下自己的第一筆金,日子越過越好。阿爹下獄,也是田六姐幫着找關系,對她的境遇感同身受一般,給予了虞凝霜撐下去的力量。
田六姐這事,她是管定了。
但看出田六姐仍舍不得馬堅,因此虞凝霜不敢直接下猛藥,怕适得其反。
疏不間親,她雖與田六姐頗有交情,可也絕比不過那同床共枕十來年的丈夫。
虞凝霜唯有實行緩兵之計。
雖然晝食那一大碗鮮蝦馄饨還在嗓子眼兒,但是她仍托詞自己尚未用飯,讓田六姐陪她一起吃個飯。
其實,外面一條商業街應有盡有,可虞凝霜偏偏對滿街叫賣的吃食置若罔聞,非要現做,讓田六姐嘗嘗她的手藝。
田六姐勉強應下,虞凝霜怕她反悔,馬上起身便要去買菜。
又怕她偷跑,虞凝霜特意将鋪門大開,說是讓田六姐幫她看着鋪子,而後快步出了門。
三兩步,虞凝霜就将汴京冷飲鋪甩在身後。
随後卻是驀然駐足,獨自長籲短嘆半晌,又和識海中的系統憤怒吐槽好一大頓,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去采購食材。
虞凝霜想着做個面條。
她是北方人,常覺得最撫慰人心的就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而且面條柔軟好下口,比粥類要頂飽。虞凝霜盼着田六姐盡可能多吃些。
可做什麽面呢?
若論田六姐的喜好和口味,田家雜煎那一碗燠肉面的滋味鮮辣到極致,虞凝霜可不想班門弄斧。
而看着田六姐憔悴模樣,虞凝霜不禁想,還是做些滋養的,比如燒個魚湯面。
她剛往賣水産處一走,便被好幾個攤販招呼着叫住,其中一個聲音尤其洪亮。
“娘子來看看我這兒的鳗鲡!新鮮的鳗鲡魚嘞!”
虞凝霜心念一動。
鳗鲡便是鳗魚,她自打胎穿來此世,還從未曾吃過這一味奢侈。
看着那黑銀色的鳗鲡,虞凝霜自動将其轉化成了照燒鳗魚、炸鳗魚,甚至是夾餡兒的鳗魚丸……
而且閩地多食鳗鲡,她再多買兩條回嚴府去,也好給楚雁君嘗嘗這鄉味。
虞凝霜腳步就不自覺往那小販靠了靠,後者忙更賣力地推銷。
“這是海裏的大青鳗,您看看,一條一斤多呢。只要三百文一條。”
虞凝霜咂舌,“這麽貴?”
四五斤的大鯉魚也不過百文錢。
小販咧嘴一笑,“娘子,您且去看看,這城中還有幾家賣鳗鲡?我這兒也就剩這幾條了,賣完就家去啦!”
虞凝霜略微訝異。
時值白露,而“白露鳗鲡霜降蟹”,此時正是吃肥美鳗鲡的好時節。
價格貴自是合理的,可是怎麽會少有人賣呢?
定是這小販想賣個好價,瞎說的。
但他這鳗鲡确實不錯,體形秀細而長,周身圓潤而滑,條條還生龍活虎的新鮮。
虞凝霜便挑了兩條最大的。
那小販也挺會做生意,直說虞凝霜若是把這四條都包圓,再給她免一百文。
虞凝霜想着多出的鳗鲡可以做成耐儲的糟鳗或是鳗魚鲞,總也不會糟蹋,便欣然接受。
虞凝霜先從荷包摸出一塊一兩的碎銀,又拿出随身帶的銀剪子,從小銀錠上剪下一塊。
從前,她手裏來來回回的不過是幾個銅板,如今卻早已習慣用銀錠付賬。
在飲子鋪的各種進貨和買賣中,她用的都是嚴铄付她的銀錠,現下已經鍛煉出來,手頭極準,将那剪下的小銀星兒用戥秤一稱,果然剛好。
小販見她用的是官銀錠,連查看銀子成色也免了,只用自己的戥秤複核一遍,收下總共一兩一的銀子。
買賣既成,小販情緒揚升,越發話多起來,笑呵呵與虞凝霜交談。
“娘子,可別以為我诓您。城中鳗鲡的确是很少很少啦。嗐,不都被收去祈雨了嘛!”
虞凝霜恍然大悟。
确實,她想起也聽鋪子裏食客說過,今年大旱,北方還好,倒是那本該煙雨霏霏的江浙一帶尤其嚴重,官方民間祈雨的儀式都比往年要操辦得勤快許多。
就連官家都從春求到秋,在常祀之外另加了好幾場祭禮。
至于為何祈雨會用到鳗鲡,則是因求雨實為求龍,龍騰而雲從,故而雨至。
找不到真龍去求,便轉求似龍之物。
而與蛇、蜥蜴等一衆形似龍的生靈相比,鳗鲡更好獲取,自然常作為祈雨儀式的“嘉賓”。
虞凝霜聽說南方還有不少井,專供着一些靈鳗,當地人以“鳗菩薩”稱之(1)。
今年,那些井前怕是日夜供奉不絕、禱語不歇吧?
只可惜,無論是朝廷還是民間的祈雨,都收效甚微。
今歲幹旱之罕見,虞凝霜自身也有體會。
自打她穿來此世,還未經歷過這樣的大旱之年。
雖她如今算是養尊處優,再不用為了用水而愁苦。可高出往年的菜價、越來越貴的水價,乃至院裏水井越來越低的水位等等……
仍讓她從方方面面可窺見這幹枯的年景。
虞凝霜這些日子也時常擔憂,她可是開飲子鋪的啊!
若是水源斷了,財源就也斷了。
虞凝霜擔憂歸擔憂,卻被這些日子一件又一件瑣事絆住了腳,一直沒能采取行動。
如今被小販話語一點,倒是下定決心——抓緊時間去尋個倉庫,先買幾大車水存儲起來;
同時進一步豐富店裏的美食品類,絕不能全靠湯飲,而是務必開發一些簡單的、不需大量用水的小甜品。
虞凝霜一路走,一路想。
說她心細如發也好,吹毛求疵也罷,總之,她在吃食上是個絕對的完美主義者,一定要在條件允許的範圍內做到最好。
鋪子的經營也是,每日的一餐一飯也是。
就如現在,本來想給田六姐做魚湯面,可當這麽稀罕、這麽鮮美的鳗鲡真入手了,又總不能将其胡亂就煮成魚湯。
若要做魚湯,當然要給予它足夠長的時間熬煮,方才給予了食材的足夠多的感謝、給予了食客足夠多的尊重。
虞凝霜便又改了主意,且将這鳗鲡做成配菜,主食面條則另選。
且說那面條,本就是繁簡皆可,各有滋味,怎麽做都好吃。
虞凝霜略一思索,去街口屠戶處稱了一小塊豬後腿肉,又打了一碗黃醬,最後從菜販子那兒拎走一根黃瓜。
僅僅三樣,這便算采購齊全。
回到冷飲鋪,田六姐倒是沒趁機偷跑,只是在廳堂呆坐,仿佛對萬事萬物都無甚反應。
她甚至沒問虞凝霜買了什麽菜。
這可不行。
虞凝霜身為吃貨,常覺得一個人要是連“吃什麽”都不好奇了,那這人間也要留她不住了。
可不能讓田六姐繼續顧影自憐下去,虞凝霜便道,“今日我做面條。六姐幫我掌掌眼。”
說着,虞凝霜牽着田六姐往後廚走去。
“我在你家鋪子蹭了那麽多碗燠肉面,先還你一碗炸醬面。”
*——*——*
田六姐将肥瘦相間的豬肉切做小丁。
她速度很快,手腕也穩,這樣的刀工不算精熟,但已足夠出色,一旁已經切好的黃瓜絲也是纖細又均勻。
而她身旁的虞凝霜負責掌勺。虞凝霜毫不吝惜地用油,正用大火寬油爆鍋。
手一擡一撒,蔥姜的香味立時撲面而來将她和田六姐裹挾。
再把肉丁往裏一下……簡簡單單的,可這肉和油一經結合,便勝卻人間無數,激出的豐潤香味誘人得緊。
虞凝霜很喜歡炸醬面裏那個“炸”字。它完美地表述了這道菜那霸道的美味,以及一種躍動的力量,仿佛每一根面條都神氣揚揚的。
炸醬面是鹹口面條的代表,那足量的鹽分能迅速給身體補充能量,濃厚的滋味則提神醒腦。
虞凝霜也希望田六姐吃了這碗炸醬面之後,能盡快恢複身心精神。
肉丁炒到發白,再将略稀釋過的黃醬加進去一起炒,濃油赤醬一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翻滾……鹹香的熱氣中,這肉鹵子很快就做好。
店裏有常備的挂面,虞凝霜撒嬌躲懶,讓面條高手田六姐全權負責接下來的煮面、碼面等工作。
剛要走神的田六姐便又起鍋燒水,利索地忙叨起來。
虞凝霜則做起幹炸鳗魚。
她買的海鳗偏大,肉也厚實,正适合油炸。
之前,虞凝霜已經小心地将魚肉順着骨剔下。兩條海鳗肉裝了一大盤。
因為鳗鲡滋味已經足夠鮮,多加擺弄反而不美,所以她只加一點鹽巴和胡椒粉随手抓抓,做了簡單的腌制。
好不容易買來的鳗鲡,虞凝霜當然連魚骨也不想浪費。
剔肉時她就特意沒有把魚肉剔幹淨,讓魚骨上仍保有一層碎肉。現在這些魚骨和魚頭一起,再加了當歸和幾朵香菇,一同在小砂鍋裏炖煮起來。
“鳗鲡湯若是炖好了,乳白乳白的,鮮得人掉舌頭。”
虞凝霜狀似無意地與田六姐閑聊,“六姐,這小砂鍋慢慢炖着,你晚間若是餓了,下一把面條,又是一餐。”
不動聲色,她又用美食把田六姐吊住,仿佛已經認定對方夕食也在這裏吃。
田六姐下意識想拒絕,可看着那小砂鍋,她要出口的話卻化成口水,“咕咚”一聲被咽了下去。
鳗鲡價高,田六姐家一年到頭也只舍得在這白露時節吃兩三次。
她确實挺饞的。
一天吃兩回鳗鲡,實在是太令人心動了。
但……她其實已經打定主意,吃完這頓晝食便回去,絕不再多留。
于是她不敢再看那奪人心魂的鳗鲡砂鍋,慌忙将視線收向眼前鐵鍋。
鍋裏的水将沸,正從底部泵起無數細小氣泡。那些閃亮的氣泡冒個不停,如一條水中絲帶,仿佛有着某種魔力,牽引着田六姐一直看着。
而她耳邊,也仿佛有個聲音,告訴她或是一頭紮進去。飯也別吃了,命也別要了,就這麽自暴自棄下去;
或是如那些氣泡一般。源源不斷地、由小及大地,化作蒸騰的水汽,從此自由自在地舞動在天地。
田六姐不自覺朝虞凝霜看去,正見對方嘴角眼角都含着笑,正在給魚肉裹粉,手拍一拍,腰晃一晃,歡樂得像是在跳舞。
虞凝霜确實自豪不已。
為了芋圓做的地瓜澱粉,這不是又用上了?
果然每一分付出的辛勞,都會成為對自己的獎勵。
因為是幹炸,所以一不用蛋液,二不用攪糊,只将魚肉拍上地瓜澱粉就好。
油溫正合适,一塊塊雪白的魚肉被放進去,頃刻之間就染上色,變成一艘艘金黃的小船,在周圍鑲嵌的一圈氣泡的幫助下浮起,于油海之中緩緩飄蕩起伏。
這樣只拍了粉的幹炸,炸物不會膨脹,只會穿上一層薄薄的脆殼。
幹炸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會折騰的手上、桌上盡是滴落的黏膩,做起來方便利落,而且炸制的時間也更短些。
虞凝霜和田六姐配合得極默契。
這一邊一大盤金燦燦的魚炸好,噴香撲鼻;那一邊,濃褐的肉醬和清綠的黃瓜絲就鋪到了煮好的面條上,抓人眼球。
面久易坨,炸魚更是要吃那一口鮮燙,這兩樣都得出鍋就吃,所以這時間掐得剛剛好。
虞凝霜擔心田六姐客氣,趕緊先給她夾了一大塊炸鳗鲡。
“六姐,快,快,趁熱吃。”
她自己則一筷子紮到炸醬面碗底,筷子攪啊攪,攪出一陣美味的旋渦。肉醬的濃郁和黃瓜絲的清新紛至沓來,将虞凝霜拖拽進去一同旋轉。
虞凝霜确實不餓,可瞧着這一碗炸醬面,她又覺得自己行了。
而田六姐夾起碗裏璀璨的金塊,喉頭滾動,也不嫌燙,沒有遲疑地一口咬下。
只一口,那一層金甲便宛如化作無數甲片,簌簌往下掉。
自制的地瓜澱粉沒那麽細膩,而正是這一份大小不均,讓它極為适合做炸物的裹粉——
同一塊魚肉上,有的地方是硬脆,有的地方是酥脆,有的地方則是只蒙了一層霧氣似的薄粉,那內裏的雪白嫩滑藏都藏不住。
田六姐忙一邊用手接住不停掉落的脆渣,一邊忍不住閉上眼睛品味。
咯吱咯吱的咀嚼聲只持續先前一小會兒,而後,鮮嫩的魚肉便接管了全部的感官。
那魚肉實在嫩得驚人,直接在舌尖融化掉似的。
明明是這一塊魚在口中,田六姐卻覺得,整個身體被四面八方而來的鮮美汁水所包圍、淹沒。
炸鳗鲡小小一塊,味道卻是十足十的豐富而鮮美,淡淡的椒香與魚的本身香氣融為一體,讓田六姐止不住地咂摸嘴,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香氣四溢的滿足感。
吃鳗鲡原來是這麽過瘾的嗎?她想。
田六姐烹調鳗鲡時,一般直接将其切段清炖,蔥姜加得足足以去腥味,再淋一勺酒。
馬堅因為負責在店裏做飯,所以回到家之後不進廚房一步,家裏的飯都是田六姐來做。
可田六姐又何嘗不是整日在店裏聞油煙味呢?早就聞飽了。
如此,她自然沒有細致烹調的閑情逸致,絕不會像虞凝霜這樣起兩個鍋,來一個“一魚兩吃”。
而且,和自己掙錢自己花的虞凝霜又不同,田六姐被家中開銷所累。
她要省錢給丈夫裁衣買鞋,要挂記着今冬需絮一床新棉被,要憂心着越來越高的米價……
因此田六姐花錢時精打細算,沒法為了一頓飯如此奢侈。她回回只買一條鳗鲡,然後就那麽清炖了。
其實,這做法簡單歸簡單,但也很好吃,田六姐十分喜歡。
馬堅也很喜歡,總是大嘴一張,就将幾塊最肥嫩的鳗鲡塊禿嚕下去。
所以那清炖鳗鲡甫一被端上來,就去了大半,馬堅再飛快幾筷子下去,田六姐常常只能嗦一嗦魚頭和魚尾,咂摸咂摸味道。
田六姐從沒想過,有一天單她和虞凝霜兩個人,就可以完完整整吃兩條肥厚的大青鳗。
不用計較價錢,不用讓着別人,人世間居然還有這樣的享受?
眼睛被金黃的魚塊映得閃閃發光,田六姐再次伸出筷子。
還管什麽回家不回家,丈夫不丈夫的?
吃就對了!
夕食的鳗鲡湯面她也要吃!
就這樣,虞凝霜用幾條鳗鲡,哄得田六姐住在了她的冷飲鋪裏。
她本來還挺驕傲的。
然而翌日,她和田六姐就一起被寧國夫人好一頓教育,誰也沒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