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離開女姊宮,姐姐站在雲朵上,挑選一處地方修煉,以度過等待青林莅臨人間的三百年時光。循着女史官說的南安城,果然在當年我和姐姐跌入人間的那個湖和灣找到了。我說,“姐姐,看來你們真的是有緣分。”姐姐臉上平靜的笑,一會兒躺着一會兒又站着,我不知睡了多久,跟着姐姐在雲上飄來飄去,終于還是在離南安城的不遠處找了座崆峒山。

我說,“費那麽多功夫幹嘛,找來找去還是在靠近青林這裏。”

姐姐捶我一下,“再啰嗦把你踢回天上豬棚呆着去,看你這次還逃不逃得過!”

我只好閉嘴。

打量這崆峒山,由一大一小兩座拼成,小的那座山頂有架石橋,正好搭在高的山腰,不知是先前有人搭建的還是老天的鬼斧神工。山上和山下都無人煙,因為地勢陡峭,山腳兩裏有個破舊的石廟,其他就是各種雜樹,沼澤泥潭,想必人進來了,也出不去。

這裏正是妖怪們好休憩的地方,上上下下藏着各色妖精在此修煉。姐姐在山中找了一處怡然自得的兩個山洞,有小溪流過也有石床以供我和姐姐休憩。後山還有一處湖,旁邊倒空出來一小片,光禿禿地像是在等着什麽似的。

姐姐掏出那把厎陽山帶回的白羽扇,沖着湖面一扇,一陣暖風鼓動起來,在湖邊那一小片空地,竟然生長出一棵海棠樹,先是一根細小纖弱的樹苗,然後漸漸破土生長,迎着陽光暖和的方向,飛速地茁壯生長,一閉眼,一睜眼,便長出半人多高,我靠在姐姐身邊,感受風的淩冽,這些肆意的風如同海棠樹的養分,将海棠樹漸漸拉長、拉壯,還沒等枝幹完全長大,從那海棠樹的懷中就蜂擁出一團團海棠花,繞着整個枝幹,一圈又一圈。

我說,“姐姐,這把扇子是不是有魔法?”

姐姐拿着扇子反複翻看,說,“也看不出什麽特別。”

等待這棵海棠樹長得兩丈多高,樹幹也有一人之寬,風便停下了,似乎這一拔苗助長的過程停止了。我默默看着那些海棠花落在湖面上,比我們剛來人間的荒涼樣子,平添了華麗絢爛。

我說,“姐姐,你再扇扇,看看是不是另一棵海棠樹也會長出來。”

姐姐先是沉寂一會,然後拿起扇子,朝着另一個方向扇了一下,可是風平浪靜,又扇了四五下,也了無動靜,成了最平淡無奇的一件呆物。

姐姐看着眼前這棵海棠樹說,“也許這扇子裏就藏着這一株海棠花種子,扇出來了就沒了。”

我哦了一聲,有點遺憾,為什麽扇出來的不是牛肉丸子、烤雞腿種子等等,種下來我以後就不愁吃喝了。

随便想兩下,都流了一地口水。

說崆峒山廖無人煙,其實也不對,我和姐姐挑的山洞背面,住了個伛偻眼花的婆婆。我知道修煉需要清幽,而且也沒想好怎麽和人打交道,便對姐姐說,“咱們把那婆婆吓走吧?”

姐姐點點頭,于是我們變成了兩頭野豬,沖向了那婆婆,可是快靠近的時候,那婆婆卻喊道,“閨女,你終于回來了呀!”

這句話如咒一般,雷劈一般将我和姐姐定在原地,姐姐先變回人身,我也随即變了,姐姐走到婆婆面前,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婆婆說,“別晃了,雖然我看不太清,但是光亮還是看得見的。”

姐姐問,“婆婆你既然看不太清,怎麽就說我是你的孫女呢?”

婆婆說,“你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急匆匆地跑來跑去,震得地面咚咚響,村裏但凡聽到一點事,都要馬上跑回來告訴婆婆,一天天的,從村東頭跑到西頭,一會兒河邊又有了什麽玩意,一溜煙的就又不見了。”

我和姐姐聽着傻眼了,這是我們在人間第一次聽到世俗溫情的對話。

看姐姐愣在原地不言語,婆婆一把拉過姐姐的手,摸着姐姐的臉哭着直說,“你去哪了我的好孫女!婆婆這麽多年沒見你了,你怎麽瘦了這麽多!”

我笑出了豬叫,婆婆你那孫女該有多胖啊。後院的豬認出我們是同類,也跟着豬叫起來。這一叫被婆婆聽見了,從廚房抽出一把利刀就奔去後院豬圈,向姐姐喊道,“今天殺頭豬給你吃。”

姐姐和我同時吓得腿軟,姐姐扶着牆去拉住婆婆說,“婆婆,我不吃豬肉了。”

“你怎麽跟這世上的人一樣,相信豬是天神下凡?不吃肉怎麽行。你不是最愛吃婆婆給你做的紅燒獅子頭嗎?”

我和姐姐的腿又軟了一軟。又是這道菜,想來天界時興的食物竟和人間一樣,我看不出眼前這老眼昏花的婆婆是不是天界的屠夫變的。

姐姐卻絲毫不懷疑,像說戲詞一般娓娓道來,“婆婆,你聽我說,此番回來的盲腸小路上,我着急連夜趕路,卻遇到不顧性命的歹徒,只看我要被他們抓住,山上飛下了兩頭豬,一頭白豬,一頭花豬,兩下将他們頂飛了,所以為了報恩,我發誓不再吃豬肉。”

豬才信你。

婆婆沉思一下,說,“又是神豬,罷了罷了,我去弄點羊肉回來吧。”

我和姐姐歡喜得跳起來鼓掌,要吃羊肉鍋子是最好了。

鍋子炖好了,我和姐姐圍着婆婆坐,姐姐好奇地問婆婆,“為什麽你們說豬是天神下凡呀?”

婆婆先是一愣,“你們小時候沒聽過天豬的故事嗎?”

姐姐搖頭說,“這不是忘了嘛。”

婆婆給姐姐盛了一碗湯說,“那還是兩百年前,這還是一個醉生夢死的花花世界,女人們都在花閣、花船之上,迎接着南來北往的輕薄男子,沒有一份真情實意,也沒有一次流傳千古的愛情故事,人們仿佛失去了信仰和希望,每日縱情于爛漫的魚樂之歡。突然有一天,天上砸下來兩頭豬,砸碎了那些嫣紅柳綠的風流情債,也砸碎了魚水詩人們的念想與才華。這一下,人們開始安靜起來,只說這天豬是懲罰人間貪欲過多,這才世世代代,老實地過起日子來。”

這讓我和姐姐一下樂了,原來咱們從天界跌落人間,還惹出了這門一出傳奇故事。但這故事和我對于人間兩百年前的記憶有所不同,我記得,那時候人間的荒涼模樣,肯定不是我與姐姐這麽轟隆一砸能夠砸出來的。

我對婆婆說,“這兩頭豬就能把人間給砸老實了?這故事怎麽聽起來怪怪的?”

婆婆笑着說,“就當個樂子聽呗,婆婆又不是兩百多歲,也看不到當年到底是什麽模樣,怎麽知道這兩頭豬到底砸出來的是什麽。”

姐姐捶我說,“就是。”

婆婆又說,“不過說來,聽說那些做着皮肉生意,伺候男人們的花閣、花船之類,确實有辱名聲,我是想象不來,女人怎麽能随便對男人投懷送抱,男人又怎麽能在不認識的女人面前傾述衷腸呢?”

姐姐也不懂這其中的情愫,“男人與女人之間有相識的熱鬧和歡愉,有什麽道不明說不清的呢?”

婆婆撇着嘴說,“反正婆婆這麽多年,也沒和男人說上多少話,更別提和陌生男人打情罵俏了。”

我故意嬉戲着推搡婆婆,“沒說話就有了孫女,那說了話還得了呀!”

又白白讨來一頓好打。

就這樣,婆婆成了我和姐姐在人間的第一個親人,山裏面的小妖精有時候會戲弄婆婆,變成個鬼來吓婆婆,婆婆總是不怕,還上前問,“是我家兒子回來了嗎?”

或者是,“是我家孫子回來了嗎?”

有時候她也會做好了一桌子飯,等着家人回來,姐姐問,“婆婆,就我們三個人吃飯,你做這麽多菜做什麽?”

婆婆總是說,“你忘了吧?今天是中秋,你們在外打仗的爹、還有兩個哥哥都要回來了。”

我問,“為什麽姐姐沒去打仗?”

婆婆拿筷子敲我,“你又傻了吧,現在哪裏有女人在外面抛頭露面?”

我才想起來,婆婆從未帶我和姐姐下過山。她後來和我們說過,她之所以躲到山上來,是因為家裏男人死了,女人按規矩也不能活,她惦念自己遠在異鄉的孩子們,才漏夜離家,躲到這山野叢林裏來。聽得我一個豬頭兩個大,人間怎麽有這麽多胡亂的規則?

等到午時,一桌子的飯菜已經準備就緒,婆婆就拉着我倆趕緊擺好碗筷,把鍋裏的菜和湯都盛上飯桌。

一切都準備就緒,婆婆就在門口巴巴地望着外面的那條路,望眼欲穿地等着,姐姐看着心疼,到後山逮了幾個小妖精過來變成人形,衣衫褴褛地從山下走上來。

姐姐拿着曾經打過我的柳條,一個個審查着變成人形的妖怪,比如一只青蛙精變成個人,姐姐就抽了他,“你這怎麽全身都是綠的?”

青蛙精一臉委屈,“我在池塘裏泡久了,只能變成這樣了。”

倒是一只白兔精變成了一個瘦削的小夥子,姐姐繞她一圈說,“瘦了點。”

白兔精說,“在外打仗,吃那麽多苦,怎麽能不瘦?”

姐姐皺了皺眉頭說,“可是你這聲音怎麽是個女的?”

“因為我是母兔子。”

白兔精旁邊站着一只黑兔精,也是一只母的。姐姐沒辦法,對那青蛙精說,“等會你就裝進白兔精的口袋裏,她負責演,你只負責說話!”

然後訓斥白兔精說,“你千萬閉嘴了。”

我問姐姐,“這樣你就能把婆婆糊弄過去了?你怎麽知道婆婆的兒子孫子長啥樣?”

“婆婆眼神也不好,咱們當時不也糊弄過去了嗎?她不過是想家裏人了,滿足她的心願吧。”

于是逢年過節,總是白兔精、青蛙精還有一衆小妖精們,便輪番和姐姐一起陪婆婆演這出家庭團聚的戲碼,年複一年倒成了我們例行的樂事一件。

白兔精和黑兔精異想天開,想學我和姐姐一般,留下來一直待在婆婆身邊,說有好吃的好住的,誰不願意呀,可是婆婆每次過節的晚上,都要替他們收拾重新上戰場的行裝,還要拉着他們在祖宗牌位和神明前磕頭保佑,第二日天未亮,就急匆匆地送這一屋子妖魔鬼怪出門。

姐姐說,“我估計婆婆的兒子孫子們都死了。”

這話聽得我傷感,之後便不再問了。在人間久了,便漸漸知道所謂的緣分這件事,也是我做人的第一課。我日日與姐姐睡在一起,有時候在她跟前撒嬌說,“姐姐,天界豬棚裏有那麽多豬,為什麽你偏偏對我這麽好?“

姐姐似乎不願理我這茬,“我也不知道。”

我不依不饒,“是不是覺得我格外與衆不同,有過豬之處呀?”

姐姐終于思索起來,“也不是。不過有一日我生病覺得冷,窩在你懷裏睡了一晚上,覺得你夠肥夠暖和,我身上冰涼,你因為睡得死,也不推開我,我便覺得是你救了我一命。不然我可能就病死被扔出去了。”

我原以為有什麽好聽的答案,原來只是因為我又肥又懶。

姐姐看我臉上不太痛快,補了句,“胖的心都善些。”

之後,我和姐姐就在婆婆家厮混,學會了凡間女人的道理,織布、種地、讀詩,婆婆說起她曾經有個茶園,自她丈夫去世後就廢棄了,因為丈夫征兵之前只管着種茶,婆婆只知道炒茶。于是我和姐姐,拉着婆婆在山下種了一大片的茶田,還跟着婆婆學着炒茶的技巧。有時候婆婆會帶着我們,假扮成三個男人,下山在路口支着一頂布棚,給路過的行人歇歇腿、賣賣茶,賺了銀子婆婆就挑個好日子,去南安城去市集買好吃的給我們吃。我和姐姐一人坐在婆婆一旁,等着婆婆給我們做飯,就像待在天界的豬棚,天天等着晚霞落幕,豬官給我們放飯的旖旎時光。

擔心婆婆往返太累,有時候家裏的糧食不夠,姐姐便從山中小妖精們的糧倉中搜羅出來,把那米缸菜缸都填滿,婆婆記性不好,總說,“近來你們好像吃飯都少些了,都一個月了,這米缸裏的米還沒下去半寸。”

我和姐姐這時就擠在一旁傻樂,覺得婆婆有時候笨得十足可愛。

婆婆雖然眼睛不好,但是愛笑,出太陽她也笑,下雨也笑,連屋子裏漏雨她也笑,我說,“婆婆,你好像一直是這麽樂呵樂呵的。”

婆婆語重心長地說,“人間磨難多,痛苦的事情也太多了,稍不留意就是生離死別、物是人非。所以越是要為一些簡單的事情,讓自己開心起來。”

姐姐扭在婆婆懷裏,“婆婆你這話,倒像是天上的仙女說的。”

婆婆糊塗地說,“我本來就是天上的仙女呀。你們沒聽說嘛,兩百年前天上兩個仙女下凡,悄悄告訴你們,我就是其中一個仙女。”

我說,“你之前不還說那是天豬下凡嘛?怎麽又變成仙女了!婆婆真是愛騙人!”

婆婆說,“你們不知道了吧。我這個仙女就是天豬變的呀!”

這話讓我和姐姐相視一笑,紛紛扭進婆婆懷裏,揉來揉去,竟擠出了婆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屁,我和姐姐忙着起身,看着婆婆,婆婆直接笑得人仰馬翻,說,“我說了吧,我是天豬,這放的屁也是最響最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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